第78章 风满楼

容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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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五更天还没过,天光不亮,白昼未至,黎明时分就好像长夜还没过去似的,黑沉沉的。

    宫门口除了把守宫门的侍卫,只剩下更夫打梆子时传来的声音,悠长寂寥,穿过长街一路晃晃悠悠地抵达耳边。

    明珠拎着裙摆快步走着,为图方便,她将长发绾成了高高的堕马髻,只用一只银簪固定住,耳坠子亦是最简单的银色款式,一身浅绿的襦裙,深绿色的暗纹绣花鞋。

    大老远的,她就看见西华门外立着的那个人,明明和侍卫站在一起,衣裳也都是深蓝色的禁军官服,却不知为何,她就是一眼认出了他。

    她加快了步伐,匆匆走过去,喘着气叫他:“方统领。”

    方淮回头,朝她点点头,言简意赅:“走。”

    宫门外拴着两匹毛色好看的大马,他一边解开缰绳一边解释:“此去路途较远,也不宜大张旗鼓,故只能骑乘而去。”

    回头,他问她:“可会骑马?”

    明珠摇头,低声道:“我自小入宫,宫中,宫中不教这个……”

    他点点头,翻身上马,将手伸向她:“那就只能共乘一骑了,事急从权,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谅解。”

    明珠怔忡片刻,抬头看着于朦胧天光里低头望着她的人,下意识伸出手去。方淮握住她的手,使巧劲一拉,她也跃上了马背,就坐在他身前。

    “抓紧了。”他将她的手按在缰绳上,轻轻一抖,短促有力地喝道,“驾!”

    那匹马听话地朝前奔去。

    街市上除了开门做生意的人忙忙碌碌正在准备,百姓们都在睡觉,还没起来。大红灯笼一路笔直笔直地排开,京城就是这样,笔直的街道,整齐的规划。

    明珠没骑过马,抓着缰绳有些紧张,那马上下颠着,每荡一下,她的心就跟着荡一下。身后的人离她极近,近到她要很努力才能拉开与他的那点微小距离。才好让自己不至于靠在他胸前。

    虽说事急从权,但她从小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姑娘,这样与陌生男子共乘一骑委实过于亲密,她不太适应。

    她没回头,不安地问身后的人:“方统领,你要带我去哪儿?”

    方淮没说话,半晌还是那一句:“去了你就知道了。”

    而沿着大街骑了一段路程后,视野渐渐开阔,马儿驶出了京郊,朝着她熟悉的山上一路奔去。

    明珠怔怔地坐在那里,终于明白他要带她去哪里。

    只是下马时,她还是愣住了。

    原本简陋的无名坟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座翻新的墓地,是两块崭新整齐的墓碑。石碑上用遒劲有力的大字刻着:显考林诚华大人之灵,显妣陈惠英老孺人之灵。落款是小女明珠。

    山间的树木还在风声之中哗哗作响,她被方淮半抱着牵下马来,怔怔地看着那两座墓碑,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怎么,怎么会……”她不可置信地侧头去看方淮,“是您帮我……”

    方淮从马背上解下那只早就系上去的包袱,摊在青草地上打开来,从中拿出早就备好的香火纸钱,一一摆在两座墓前。

    他头也不抬地说:“嗯,是我。”

    明珠眼圈都红了,上去拽住他正在摆弄香火的手:“可是,可是他们是罪人,若是被人知道,这于理不合,您会受牵连的!”

    方淮微微一顿,抬头望着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冽,却在此刻染上了一丝丝暖意。他说:“不会受牵连的,今后你也能前来祭拜,无需顾虑什么了。”

    明珠不解。

    他在已然大亮的天光里对她笑:“你父母的案子我已与大理寺卿重新审过,案情已然真相大白,你父母的冤屈也已洗刷一清。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是戴罪之身,你大可放心。”

    明珠手上一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觉得脑子有些混沌,以至于费了好大力气才听进去他究竟说了什么。

    那个困扰她半辈子的冤案,就这样被他推翻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见不得光的祭拜,再也没有难于启齿的罪人父母。

    她呆滞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傻气,脑袋微微偏着,就这样蹲着他面前。下一刻,氤氲水汽聚集在那双眼睛里,她一眨眼,泪落成珠,断了线一般消失在荒草里。

    方淮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有些怔怔的,他可不会安慰姑娘家,也鲜少接触女子,并不知道凡事不论喜悦还是伤悲,她们总爱先哭上一场。因此他皱起眉头,怀疑地问了一句:“你不高兴了?”

    她捂着脸摇头,指缝间是不断淌出来的水意。

    “那你哭什么?”他不解。

    她费劲地去擦脸上好似永远都干不了的泪痕,哽咽道:“我,我是太高兴了……”

    方淮还是怔怔的:“高兴了为什么还哭?高兴了不是应该笑吗?”

    他摸摸怀里,可是出门太急,没带帕子,他顿了顿,索性把衣袖递给她:“擦擦脸。”

    明珠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发现他一脸真挚的表情,显然并不觉得用衣袖擦眼泪有什么不妥。到底是个武夫,职位虽高,但不拘小节的性子仍然在。

    她的心情平复了些,尴尬地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擦眼泪,然后慎重地跪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响头:“方统领,我原以为父母大抵会一直蒙冤,这冤情是无法洗刷了,却没想到会有您出手相助。您的大恩大德,明珠此生无以为报,只盼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今生我人单力薄,但只要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是个温顺的姑娘,这番话是她这辈子说过最铿锵有力的誓言。她明明还红着眼,却忍住眼泪这样对他说,方淮矮下身子去扶她。

    “身为朝廷命官,有人蒙冤,调查清楚本就是分内之事。若是我连这点都做不到,这身官服也该脱了。”他的语气淡淡的,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顿了顿,他说,“这香还是你亲手点上吧,该做的我也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

    远远地,他站在了树底下去,把时间留给了那个近二十年来都未敢向父母敬一炷香的姑娘。

    她跪在父母的墓碑前,泪水肆意。他听力好,哪怕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还能听见她磕头时说的那些话。

    她说:“女儿自进宫后,没有一日不想你们。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无力替你们洗刷冤屈,如今好了,女儿遇上了天地间最好的大善人,他出手相助,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是戴罪之身。此生女儿只是孤家寡人,没有任何牵挂与念想,只盼着恩人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当赴汤蹈火,粉骨碎身。”

    她说了很多,他站这么远明明是想给她留点空间的,可这耳朵着实可恶,总是不知不觉就把那些话听进去了。

    天光大亮,旭日东升,她起身走到他身侧,低声说:“该说的都说了,可以回宫了。”

    方淮点头,转身去解系在树上的缰绳,没急着上马,而是牵着马与她并行了一小段路。似乎踌躇了许久,他才低低地开口道:“我说过那是举手之劳,你其实不用这么放在心上的。不要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所以总想着拿命来还给我,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明珠一愣,抬头看他:“您,您听得到……”

    他平静点头:“嗯,我听得到。”

    她苦笑:“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本就是孤家寡人,如今您于我有恩,我这条命就是交给您也没什么。”

    方淮突然说:“不是这样的。”

    她不解,侧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像是悬崖峭壁一样深刻立体的侧脸。

    他坦然说:“我也是孤家寡人,与你相比,恐怕我还要更惨一些。我自打记事起就没有父母,活在西街一带的乞丐之中,从小被人教唆着偷东西、骗人。七岁那年,我在酒肆外头企图偷人东西,被那时候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皇上看到。他当时还是太子,与太傅一同出宫办事,看见我偷东西,并没有当众揭穿我,只私底下跟着我,问我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去做这种事情。我说生计所迫,他就赠我以金银,站在街口朗声对我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他要我好自为之,今后自力更生,人定胜天,不要让今日之事蒙蔽了双眼,一辈子都做一个偷盗者。”

    山间的风欢快地吹着,带着夏日的热烈与活泼,自在又坦荡。

    明珠看见方淮侧过头来,面容沉静地对她说:“我也想告诉你,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应当活在当下,活在将来,而非过去。你没有家人,那就等到二十五,出宫去寻找将来的家人,过去没有的,那就努力争取。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大好的年华等你去体验,做什么这么伤春悲秋,动不动就要把自己的命送给别人呢?”

    他笑着,翻身上马,与晨光之中居高临下地将手递给她:“上来,回宫去,你的将来从今天开始。”

    那样爽朗的笑,那样坦荡荡的目光,那样宽广的胸襟与气魄,明珠只觉得他比他身后的日光还要耀眼。

    她将手递给他,由他稳稳地将她拉到马上,这一刻忽然不想再拉开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她望着前路开阔的视野,感受着马背上的自由气息,只觉得人生似乎真的从此刻开始铺展开来。从今往后,再无束缚,再无伤悲,只有无穷无尽的渴求与憧憬。

    她却不知方淮在她身后,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于将那些到了嘴边的话重新收了回去。

    昭阳就是陆家后人之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以免节外生枝。若是叫她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竟是仇人家的孩子,要么她不计前嫌、备受煎熬,要么一狠心就对昭阳下手。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个好结局。

    他却不知此刻他以为自己将事情瞒住了,天下便太平了,慈宁宫中却已然风云突变。探子跪在大殿之中,将连日以来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秉给了太后,就是李勉听了也暗自心惊。

    太后身子一晃,回头朝窗外乾清宫的方向望去,一字一顿地说:“定国公之后?”

    李勉担忧地拉住她的衣袖,没有说话。

    她慢慢地抽回手来,忽然笑了,原本就不显老的艳丽面容在这一刻像是鲜花怒放,国色天香。

    “好啊,那老东西还留了个种在这宫里,看来是贼心不死,当初自己没能祸害成我的孩儿,今儿连后手都备好了。”

    她慢慢走到木架子边上,在金盆里浸湿了手,大红色的指甲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好看,水珠湿漉漉的,晶莹透亮。

    她淡淡地说:“所有可能威胁到皇帝的阻碍,都应当扼杀在摇篮里,斩草除根,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