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突然遭枪击

徐大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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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突然遭枪击

    一

    攻打县城的计划一直拖延下来,但是没有取消。两年后,胡子大柜说:“撂了几年的事,我们还要捡起来。”

    此时,天南星绺胡压在叫三道圈的地方,人马减少一些,大约剩下六七十个人。炮头病死,一致推举枪法最好的小顶子做炮头,她正式进入四梁八柱领导人序列,位置第四,人称四爷,只是她是女子叫四爷时多少有些拗口,叫习惯了也就自然啦。大柜称她老四,有时也叫四弟而不是四妹,符合匪道风俗。

    “四弟,你看家。”天南星叮嘱道。

    “好,我守天窑子。”小顶子说。

    大柜亲自带领四个胡子化装进城瞭水(侦察)。建于清道光年间的古城亮子里,一丈多高城墙虽经战乱和风蚀雨剥,但随毁随修,仍然坚固如初。

    大雾刚刚散去,聚集城门外等候进城的人排成长长队伍,守城的黑衣警察硬是等到太阳升得老高,才开城门放人。

    胡子担筐背篓,一身庄稼汉打扮,大柜天南星甩上几盒红妹牌香烟,轻而易举地通过警察的检查,入城踅进醉仙居小酒馆,靠近窗子的条桌旁坐下。

    窗户外,那条与古城一起诞生的商业街历史悠久,商贸繁华风貌可见,青砖鱼鳞瓦、梁柁头画着阴阳鱼庙似的房屋,街道弯弯曲曲幽巷很深,小贩叫卖的吆喝声灌满耳鼓。

    “冰棍儿——糖葫芦!”

    “山东的大地瓜——热乎!”

    买卖店铺林立的老街两侧,店铺的幌子五花八门:铁壶底缀红布条的茶馆;柱子红一道白一道的剃头棚子;挂膏药串的药店;悬挂花圈的寿衣店;门前木桩上挑只破花篓专门供穷人歇宿的小客栈。

    醉仙居酒馆掌柜的人很精明,见多识广。一眼便从来人言谈举止中看出是有钱人,亲自伺候到桌。很快,风味佳肴上齐一桌:炖山猫(野兔),手扒羊肉,白肉血肠……掌柜客套道:“诸位屈尊俯就,辱临敝店,招待不周,恳请海涵。”他说番客套话后离开桌子,“失陪,失陪!”

    深受酒馆掌柜欢迎的五位食客,以大柜天南星为首,水香大布衫子、及三个枪手。绺子大柜、水香亲自出马,可见此次望水的重要性。攻打县城无疑是大胆计划,说好联手行动的北岗天狗绺子、绿林队变卦与顾虑县城内军警宪特有关。

    “大当家的,要不的我们也……”水香说。

    “你也这么胆小?他们不干我们自己干,干响(成功)给他们瞧瞧!”天南星犟,要争这口气。

    水香劝止不了,转过来支持大柜,说:“要攻打我们不能急干,摸清路数再行动。”

    “对劲儿,慢慢来。”胡子大柜说。

    拖延下来与他们细致准备有关系,没二百分把握都不能贸然。关键是侦察敌情,天南星说:“兄弟,咱俩去瞭水。”

    “好!”

    破天荒的一次行动,绺子大柜携军师水香一起出来侦察。许久以前,大布衫子曾是此地花子房二掌柜,十分熟悉城内情况,今天亲自探路摸底,无疑是把握加把握。

    此次行动关系到全绺人马存亡,如果失败可能全绺灭亡。三江地区数绺胡子对亮子里馋涎欲滴,没人敢轻举妄动,倘此行动成功,可使绺子声名大震。攻城显示威风之外,次要的是解决越冬御寒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天气逼出来的一次冒险行动。还有一个目的,替小顶子报仇,目标是警察局长陶奎元。

    醉仙居酒馆只剩下天南星和大布衫子,横行子(姓谢)带两名胡子去陶府探路,约定三个时辰后在此聚齐。他俩一边浅斟慢饮,一边窥视街上动静。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老一少卖唱的。满脸皱纹的老者拉胡琴,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唱《摔镜架》(《摔镜架》:见王兆一、王肯著《二人转史论》,时代文艺出版社。)——

    王二姐眼泪汪汪,

    拔下金簪画粉墙。

    二哥走一天我画一道,

    二哥走两天我画一双。

    不知二哥走了多少日,

    横三竖四我画满墙。

    要不是爹妈管得紧,

    我一画画到苏州大街上。

    “大哥,菜凉啦。”大布衫子见大柜凝神朝外望,半天未夹一口菜,提醒道。公众场合黑话不能随便说,黑话容易暴露身份。

    “噢。”天南星转回身,喝了两盅酒,心仍然在那卖唱的一老一少身上,酒喝得很闷屈。

    突然,窗外一阵纷乱,歌声戛然而止。几个斜挎短枪,穿戴阔气,神态蛮横的人围住卖唱的,领头的中年汉子梳着锃亮的大背头,脑门油光奶亮。他用二拇指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颏,仔细端详,满意地说:“小丫头蛋子挺俊,太君肯定喜欢这青茄包嫩豆角呀,带走!”

    二

    “行行好吧,大爷。”老者拉住那个中年人的衣襟哀求道,“妮儿她爹来关东修铁路,好多年没回家,去年一场大水淹了庄,一家九口人只剩我们爷俩儿。一路卖唱、讨饭出关来找她爹,东满、南满、北满……找遍了满洲,没见……”

    “滚!”领头的汉子狠踹一脚,老人捂住胸口倒地,那枯枝一样的双手举向苍天,只挣扎一下就再也没举起来,压在身下的胡琴弦断了一根,响起最后一声永叹,悲哀地休止了。

    “爷,爷爷!”小女孩哭天抢地地呼唤,被几个凶汉拖拽架走。

    “欺负人嘛!”天南星手伸腰间,无疑是中年汉子那一脚得罪了他,胡子大柜容不得以强欺弱,嘟囔道,“是你爹做(读zuò音)的和爷爷比试比试!操!”

    “大哥,”大布衫子手疾眼快,捺住莽撞的大柜手腕,劝阻的声音极低道,“不行啊,千万别露出家伙,城里到处都是眼线、耳目。”

    “那个鳖犊子!”天南星恨骂,他冷静下来,抓起酒壶,空了,他喊道,“跑堂的,上酒!”

    “来啦,来啦!”掌柜的亲自送坛好酒,他说,“鄙人家藏多年,陈箱老酒,请品尝!”

    “那个梳背头的犊子(犊子:骂人话,即王八犊子或鳖犊子的简语。)是?”

    “真作孽啊,他是陶局长手下的便衣。”掌柜有戳鼓的意思说,“诸位仁兄,你们初到本镇有所不知,他们受命给日本兵搞慰劳品,谁家生养模样俊的姑娘可倒血霉喽。”

    关东军从本土带来慰安妇——军妓,天南星早有所闻,强迫中国姑娘给日本鬼子……他愤愤然,脱口骂道:“小日本,我操你祖奶奶!”

    酒馆掌柜观察出两位食客恨日本鬼子,压低嗓音说:“小鬼子横行霸道,陶局长又为虎作伥,搜刮民脂民膏,新近修起一座洋楼,你们往北边儿看。”

    街尽头盖起一座黄色洋楼,在古朴低矮的房居中鹤立鸡群,铁旗杆上挂的那面烧饼旗,呼啦啦地飘出天南星一腔怒火,手又痒起来,直门儿(不断)想掏枪。

    “洋楼里关着十多个女子,大姑娘小媳妇都有,凑够二十个,送到关东军军营里去。”酒馆掌柜突然咽回要说的话,指指窗外说,“骑洋马的人叫小野,那些姑娘的第一宿(夜)……”

    戎装的小野腰佩军刀,金色肩章闪光耀眼,此人气宇轩昂,俨然赳赳武夫。他一出现如同困兽出笼,人们对这个日寇驻足而立,侧目而视。

    “鳖犊子!”天南星又骂了一句。

    “官府的耳目甚多,望仁兄少言为佳。”掌柜好心劝道,“亮子里是日本人、警察的天下啊。”说罢关上临街窗户,见店堂没有其他食客,捞(搬)把椅子坐在天南星身旁,说,“小日本把咱造祸(糟蹋)苦啦。”

    掌柜讲述了他表弟惨死的经过,不过讲的是另一个日本人,他说:“表弟买匹良种马,那天骑马在街上闲遛,宪兵队长角山荣骑马赶上来,两匹马并行,转过两条街。表弟想回家就加了一鞭子,角山荣的马被抛在后面,万万没想到激怒了他,一枪将表弟击落马下。”

    酒馆掌柜讲的毋庸置疑。大布衫子早听说日本人杀中国人手法残忍,命令被杀者自己先掘好坟坑,跪在里边……亮子里镇的日本人,个个横行霸道。

    横行子回来了,掌柜的又吩咐上菜烫酒,大柜天南星说:“多谢了,我们还有事要办,告辞啦!”

    “慢走,走好哇。”酒馆掌柜一直送到门外,望着消失人群里的背影,回身对跑堂的说,“麻溜把店幌摘了,这几天关门。”

    “为啥呀?”跑堂的疑惑道。

    “你懂个六(屁)哇?”酒馆掌柜已猜出今天这几位食客的真实身份,预料到镇上要出事,要出大事,吃亏的是哪些人他估摸到了。

    走出酒馆他们再次分头去瞭水,傍晚时分在进山口的老爷庙聚齐。两组胡子侦察都很顺利,按时到达见面地点,然后一起回白狼山。

    “好机会!”天南星召集四梁八柱开会,胡子称议事,他说,“我们等了好几年,终于啦!”

    驻守在三江县城亮子里的日本宪兵队接到命令去柳条边剿匪,县警察队也参加,留下极少数兵警看守县城。

    “他们还剩下多少人呢?”总催问。

    “守城门几个警察,宪兵队部留有几个宪兵,”大布衫子说,“他们这次任务紧急,能够动员的力量都去了柳条边。”

    “进城城门是关键了,夜晚大门关闭。”天南星说,胡子决定夜晚去攻城,夜色掩护安全,他望着小顶子说,“四兄弟这次看你的,你鞭子好(枪放得好)。”

    “没问题。”小顶子保证说拿下城门没问题,她的作用不言而喻,总大行动炮头前大后别,跃跃欲试道,“看我的。”

    胡子的计划——攻打县城首先打开城门扫清第一道障碍,马队可以长驱直入,城内兵力空虚,进了城,留下守城的兵警不堪一击。

    “四兄弟你有把握就好。”天南星满意道。

    经过一番商讨,决定明晚攻打县城亮子里。四梁八柱做了分工:炮头小顶子拿下城门楼,进城迅速封锁日本宪兵队部,一个宪兵不让出来;粮台抢衣帽铺弄服装,顶壳(帽子)、登空(裤子)、踢土子(鞋)甚至缠丝(腿带)也要,总催负责弄粮食,大沙子(米)、杀口(盐)、滑子(油),包括火山子(酒);水香大布衫子的任务特殊,去小野所在的洋楼,解救被抓去的地牌(女人)们。

    三

    “鞴连子!”

    大柜天南星孔武有力地喊道。

    跃跃欲试的胡子终于盼来日落西山时刻,听到这声命令顿然精神亢奋,纷纷上马飞出神草沟老巢,跃下白狼山,直扑县城亮子里。

    天气不太好,细雨飘洒着凉意,但丝毫未影响攻打县城行动。

    炮头小顶子行进在队伍最前面,绺子中炮头的角色是冲锋陷阵、前打后别。同那年端午节前出城采野韭菜的铁匠女儿判若两人,装束差异明显,她当年穿着素花衣裳,此刻身披黑色斗篷,一头短发同男人无疑,最抢眼的是腰间的盒子炮——驳壳枪、匣枪,正式名称是毛瑟军用手枪——威风凛凛,枪是天南星送给她的。胡子称它大肚匣子,因为该枪配备二十发弹夹,也称大镜面。宽大的枪身,让她觉得挺拔,在当时确实是把好枪!她走近县城一步,心情复杂一分。本来打算借这次行动进城,亲手杀了警察局长陶奎元,他率警察随角山荣带的宪兵队去柳条边。他不在城里,这次便宜了他。

    到达计划的位置,小顶子掏出枪,对准城门楼上的一个门岗,一枪击落城墙。砰!砰!接着几声枪响,双方打起来。大柜喊道:  “压!(冲)”

    守城的几名警察抵挡不住,大门被胡子攻破,马队涌入城中。小顶子始终冲锋在前面,她的任务封锁宪兵队,路过陶奎元的宅院门前瞥了一眼,陶府挂着两盏纱灯,摇曳的灯光照得两尊石雕时明时暗时隐时现,象征权势的石狮青面獠牙,眸透凶光守卫铁门旁……如果陶奎元今晚在家,坚不可摧的青石垒筑的围墙,和看家护院的炮手,都将抵挡不住复仇的脚步。

    亮子里浸在雨帘之中,靠近城门的居民只听到几声枪响,没几个人看到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胡子攻进城来,连露宿街头的叫花子、流浪汉也未发觉胡子分几路,分别扑向既定目标——小野所在的日本小洋楼、窦记布衣店、广聚丰粮栈……粮台带人轻而易举地砸开窦记布衣店,布匹棉衣裤子,凡是搬得动的都上马背。曾以财源茂盛而光大前业、荣宗耀祖的窦老板,苦心经营的店铺转眼间被洗劫一空,他不住地磕头哀求:“爷爷啊,给我留点儿吧!”

    “老钱秀(吝啬鬼),你的命不比叶子——衣裳值钱啊!”胡子说,并没住手劫掠。

    窦老板喊了声:“天老爷不让我发财呀!”一头撞墙而死。

    与此同时,水香大布衫子这一路迅速接近小洋楼,只两名警察守卫在这里。

    胡子打进洋楼前,小野身着睡衣,独斟自饮。灾难即将降临那位卖唱的小姑娘头上,她手脚被绑牢,衣服剥光,油灯照着赤条条发育不怎么丰满的身体。他边喝酒边用电筒往少女身上他感兴趣的地方照,像观赏件艺术品。

    “鳖犊子!”一声断喝,几个彪形大汉从天而降,黑洞枪口对准他。

    “你们是?”小野惊惶道。

    “天皇!”

    日本人更惊诧,谁敢拿至高无上的天皇开玩笑,竟然敢说自己是天皇。小野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阎王爷!”大布衫子觉得诙谐不好玩,冷冰冰地说,他挥刀割断卖唱小姑娘身上的绑绳,抓起一件衣服扔给她,“穿上,快影(跑)吧!”

    小姑娘穿好衣服,不懂快影是啥意思,呆愣站在一旁。

    “三爷叫你快跑。”一个胡子解释说。

    “哎,哎。”小姑娘意外获救,连鞠三躬道,逃走。

    小野眼盯来人,庄稼汉打扮,蓦然想起亮子里镇居民见他就仓皇逃遁,仗着胆子喊道:“我是日本太君!”

    “X毛太君,小鼻子!”大布衫子将小野的那把左轮手枪插进腰间,打开匣子枪的保险机,说,“小日本,你阳寿到了。”

    “我的不明白……”

    “回你日本老家明白去吧!”大布衫子一枪射死小野。

    关押女人的房间被打开,大布衫子一张脸一张脸看,他在找一个人,柳叶儿他认识。天南星让他看看柳叶儿在不在里边,纸房屯烧毁柳叶儿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抓来,她模样俊……要找的人不在里边,大布衫子问一个女子:“你们见过一个叫柳叶儿的女人?”

    “她被抓来,二鼻子(日本人)祸害(糟蹋)她死了。”女子说。

    日本宪兵烧毁纸房屯的原因,是一个木头——日语:玛璐达,即活人实验品——从孟家屯活人试验场逃出跑到纸房屯,给小屯带来灭顶之灾,关东军司令部下达密令给三江宪兵队,将纸房屯人统统杀掉以防消息外泄。宪兵对纸房屯暴虐时,柳叶儿正带着孩子在村外挖野菜,日本鬼子作恶完村时发现她,因不能确定她是哪个村子的,模样又好,没杀她带回来准备做慰劳品——慰安妇,孩子命运悲惨了,当场刺刀挑死。弄到洋楼来,小野对她施暴时,被她咬伤。小野为震唬其他女人,剥光衣服组织日本兵强暴她,当着全体抓来的女人面……活活奸污致死。

    返回白狼山路上,天南星急切打听:“咋样?见到人没?”

    “大哥,她过土方(死)……”大布衫子讲了听到的不幸消息,说,“一群牲口祸害她。”

    “操他祖太奶的!”胡子大柜骂完,说,“可惜了我儿子,他才多大呀!”……胡子劫掠了县城,小野被杀,放走做慰安妇的女人,多家店铺被抢,震惊伪满朝野,围剿尚未完全结束,关东军宪兵司令部即令角山荣率队速回亮子里,马上部署讨伐胡子。

    宪兵队长见到洋楼千疮百孔,楼前那面烧饼旗依然呼啦啦地飘,铁旗杆下面吊着一丝不挂的小野僵尸,日本人的身体很白很洁净,他像一朵塑料花给人不真实感,往日那跋扈专横、趾高气扬的神色荡然无存……  四

    天南星绺子在亮子里杀了小野,抢了布衣店、粮栈,达到了攻打下县城的目的,料到日伪必然报复,连夜就挪了窑,出山向东走。

    “我们去柳条沟。”天南星说。

    柳条沟也称柳条边——康熙年间,清廷为维护祖宗肇迹兴亡,防止满族汉化,保持族语骑射之风而修筑的标示禁区的绿色篱笆。全柳边长2600里,设边门20座、边台168座,数百水口,如巨龙盘踞东北大地,被称为关东绿色长城——三江进境内的一段,方向在县城东面。天南星马队打算去的地方是老边,即南起今辽宁凤城南,至山海关北接长城,名为老边也称盛京边墙或条子边,和自威远堡东北走向至今吉林市北法特的新边交汇处,历史上就荒芜,属于三不管的地方。

    “我们没去过柳条边,那儿人生地不熟的,没活窑没蛐蛐,扑奔谁去呀?”水香大布衫子说,他同意绺子离县城远一点儿,走出白狼山,即使不去西大荒,可以去北岗。

    “说错了不是?活窑有,蛐蛐也有。”胡子大柜狡黠一笑,他说,“不安排妥帖,我能主张去柳条沟吗?”

    “这?”

    天南星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我安排好啦。”

    胡子黑话活窑——在那个惧怕胡子,又暗中巴结胡子的畸形年代,大户人家为自身利益,想方设法成为某一匪绺的活窑以求庇护,于是胡子的活窑应运而生。蛐蛐,黑话亲戚的意思。

    胡子大柜天南星说活窑有蛐蛐有,那样胸有成竹有其根据。他说:“记得啃草子吧?”

    “土垫了反圣(死)。”

    天南星狡猾地笑,说:“没有镚嘴儿(死)!”

    “噢?”大布衫子惊讶,打下艾家窑的夜晚,啃草子尾随艾家一名佣人压花窑(强奸女人)犯了规矩,大柜亲自做行刑者,他说,“大当家的不是耢高粱茬子,他做了子孙官(执行死刑)?”

    “我不能杀啃草子。”天南星说。

    江湖义气有时跟绺子规矩冲突,如何处理好两者的关系是门学问。啃草子做了不该做的事,多次瞭水立功,绺子需要这样机智的人,杀了他可惜。不杀,坏了规矩影响绺子纪律严明。怎么办?于是就有了夜间大柜亲自处罚犯规矩的胡子。

    马拖死人需要速度、时间,马背上的天南星掌握好鞭马速度,他不准备杀死他。驰出村外,天南星放慢速度,如此走上一百里脱在马后面的人也死不了。他回头在看不见村子的地方停住,跳下马,解掉绳子,说:“兄弟,站起来吧!”

    啃草子懵然,莫非大当家的想换个处死自己的方法?枪毙比较常见,少遭罪,一枪毙命。他没往死里逃生方向想,也不敢想,犯了绺规得到处理心服口服。

    “啃草子,跟我几年了?”

    “有年涎子(年头儿)了。”

    “我最恨什么样的人?”

    “不守规矩的人。”

    “那你呢?”

    “我犯了规矩……”

    天南星训斥道:“说话巴巴的,尿炕哗哗的!明知道湿鞋,还往河里走,找病嘛!”

    “是,大爷。”

    天南星掏出手枪,喝道:“站直!眼睛瞅手筒子(枪口),像个爷们!”

    啃草子在那一刻凛然了,屹立在夜色荒原上,迎接子弹飞来。再没什么留恋和不舍,死在大柜的枪口下倒是一种荣幸。

    砰!一声枪响。

    啃草子觉得左耳朵被热的东西烧烫一下,身体其他并未遭枪。胡子大柜讲究一枪将人打死,如枪卡壳,或者没击中就不打第二枪。天南星收起枪,说:“老天爷不让你过土方,感谢老天爷吧!”

    啃草子扑通跪地,他没给老天爷磕头给大柜磕,说:“大当家的,是你给我留条命,不是老天爷呀!”

    “唔,起来吧!”

    重生的啃草子站起身,他没想错,大柜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没击中要害,是故意没击中,不然还能活命吗?耳朵掉了一块,就是一只耳朵都掉了也不影响活命。

    “啃草子你活是活啦,可是回不到绺子去了。”天南星说。

    “大爷,让我拔香头子(退伙),我不如过土方。”啃草子不愿离开绺子,几分钟前是求生,现在是求存,胡子离开绺子就如一条狼被赶出族群,将生存艰难,“大爷……给我个机会……”他要戴罪立功。

    “你想让我违背五清六律?”

    啃草子哑言。

    绺规《五清六律》大柜必须带头遵守。五清——大当家的要得清;兄弟们打得清;号令传得清;稽查查得清;线路子带得清。六律——贪吞钱财者处死;奸淫妇女者处死:携带钱财枪弹外逃者处死;反叛和蛊惑局势者处死;欺贫弱者处死;临阵脱逃者处死。

    “兄弟,你去做一件大事,成了我说服全绺子弟兄原谅你!”天南星说,等于给他指条明路,或者说帮他洗清罪过,也是戴罪立功。

    “大爷叫我做什么?”

    “你去柳树沟。”

    “柳树沟?”

    五

    一道道壕沟,沿壕植柳,便是柳条边。柳树沟不是一个村屯的名子,指那一带地方,统称柳条边也可以。

    “你到烽火台村,找东家孟老道。”天南星说。

    “他是念四(道士)?”

    “不,大名叫孟宪道,大家叫他孟老道。”胡子大柜说,“他是熟麦子,你把这个给他,”说着将一枚牙签给啃草子,“你把这个东西给他看,他就会好好待承你。”

    “嗯!”

    “你在他家找个事儿干,外人觉得你是他家的长工……”天南星交代具体任务,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只是胡子大柜和啃草子及孟老道知道的内容,此刻他告诉水香,“啃草子早就踅摸(寻找)好地方,我们过去就行。”

    大布衫子明白了,说:“那样好,我们免得没处待。”

    “孟老道家业很大,院子搁得下几百人。”天南星说。胡子大柜交得广,像孟老道这样的财主朋友还有很多,当胡子难免马高镫短,背累(遭难)经常事,没有蛐蛐庇护不成。

    天南星决定向东走,还有一个原因水香能够猜到,与“柳”有关了。长满柳树的地方,人们称为柳条趟子或柳条通。大柜选择此地趴风(藏身),原因是柳树,确切地说是春天的柳树狗,也叫毛毛狗。

    遥远的往事在攻打三江县城后频频出现,准确说是得知柳叶儿和儿子已经死去,他要带马队走回一条老路,去回首那段甜蜜的往事:一次,马队昼夜兼程赶向柳条沟途中,一日在一个村子打间(短期休息),赶上本村富户张家办喜事。按胡子绺规,赶上红、白喜事,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派人上礼。

    “大哥,人生地不熟的,张家又不对迈子(相识),溜子海(风险大)。”大布衫子心存疑虑道。

    “规矩不能破,”天南星固执己见,“滑一趟(走一趟),坐席去。”

    天南星同大布衫子带上礼金,到张家参加婚礼。过去他们多次进陌生人家,吃喜酒,抬棺送葬,从来没出什么意外。然而,这是一次意外,张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陶奎元的警察局当差,便衣来参加婚礼。同桌喝酒,言谈中,满口黑话隐语的天南星引起警察的怀疑。

    “来,我敬这两位先生一杯。”警察倒酒,端到天南星和大布衫子面前,扫眼他们的腰间,鼓鼓囊囊一定藏着家什。经他挑动,天南星来了劲道:“这莲米(酒杯)太小啦,换大撇子(大碗),爷和新丁贵人(新兄弟),痛痛快快班火三子。”

    大布衫子看明那人的歹意,示意天南星迅速离开张家。大柜从水香眼神看出风紧拉花(事急速逃),刚站起身,警察的枪响了,大柜觉得左胳膊一阵酥麻,热乎乎的血顺着袖管淌出。

    这时候大布衫子枪响了,撂倒了警察。

    天南星伤势很重,不得不中止向柳条沟行进,向南走,到望兴村的活窑家安顿大柜,大布衫子从近处的北沟镇请来治红伤的大夫,为大柜天南星治枪伤,酒喷药敷,大夫治得很认真,伤势大见好转。但是还需要卧床静养几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

    习惯马背生活厌烦床榻,胡子大柜渐渐感到冬天漫长而枯燥难熬。风餐露宿,趴冰卧雪竟比这热乎乎土炕、细米白面有滋味有意思,左臂木木地抬不起来,必须听大夫的忠告,要想保住胳膊就得卧床静养。

    整日望着秫秸房棚,静养,够闹心的。后来他寻找排遣寂寞无聊的办法,又回味流贼草寇的生涯,攻下响窑,大海碗喝酒,枪决仇人祭祀死难弟兄,胜利时的光耀,诀别时的悲戚,狂饮时的豪放,落魄时的凄凉……甜酸苦辣荣辱悲欢,长夜难明黑幕重重,何时结束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有一束阳光突然照射进来,冬天骤然温暖了。活窑主将一个女孩送到胡子大柜身边儿,说:“给大当家的解解闷儿。”

    “她……”天南星要问清来路。

    “她爹是我的佃户,亏了我几十担租子,将闺女抵租给我家干活,没多久她爹娘得暴病死了……你说她十六了,该找个婆家,还没找。大当家的……”活窑主殷勤加好心,献上抵租在他家的佣人,“今晚就让她过来。”

    天南星没反对。

    一个女孩走进来,从门槛子到土炕也就三两步远,她走了差不多一年似的。天南星那一刻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你不愿意那个,就那什么。”

    “带我走,我就愿意。”她说。

    条件很特别。一个女孩要跟自己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吧,问:“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东家对我说了。”

    “你知道,还要跟我走?”

    “知道才跟你们走。”

    天南星一时为难。绺子规矩大柜不能成家不能有家,有家分散精力。家就是马背就是匪巢,带着一个女人不行!

    移动的物体到了炕前,略显紧张一股芥菜味儿,再次煽起他的欲望。真的想……顾不得疼痛,抱她上炕,她没挣扎,顺从到底。

    “你叫啥名?”

    “柳叶儿。”

    “那不就是柳毛子吗?”

    “俺小名叫毛毛狗。”

    有个问题天南星没去想,她是不是黄花闺女?也没必要去想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