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人当铁匠

徐大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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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女人当铁匠

    一

    胡子花舌子扔下后天上山的话走了,祁二秧子接下来的两天不好过,心绪一团乱麻。那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胡子在叶大美肚皮上打麻将的故事,夏天飞虫一样跟着自己飞,轰赶不走。摆观音场?胡子怎么有这古怪举动,先绑去女儿,再在她的肚皮上赌一场,花舌子讲得很明确,大当家的要跟我过过手。至此,谜一样绑票很明晰了,胡子大柜要跟我赌……疑问来了,天南星是什么人?他即使有赌瘾,该到亮子里来,有赌场有著名的赌徒,非要专跟自己赌呢?何况,自己金盆洗手多年,在三江县城几乎没几个人知道自己过去的历史,胡子大柜怎么知道?

    乱麻一样的心绪,靠抽靠理不成。铁匠想到谚语快刀斩乱麻——采取果断措施,解决复杂棘手的问题。可是,快刀无处寻去,就别谈斩断。首先要弄清是堆什么麻,天南星为什么设这个赌局,采取绑票的方式更令人不解。指名道姓找自己过手,原因何在?

    “掌柜,套缨店老板来催那批马镫。”郝大碗说。

    套缨店——专门经营绳子、套包、鞍鞯、马镫类。所经营的马镫年年在祁家铁匠炉订打。

    “大碗,你掌钳,打马镫。”祁二秧子忙着女儿的事,活儿交给大徒弟去做,毛坯、粗活先由郝大碗领着做,最后的工序细活儿他再伸手,说,“抓紧打,按期交货。”

    “哎。”郝大碗心里高兴,掌钳是所有学徒的梦想,师傅手中的锤头长不过三四寸,重不过半斤,普通金属铁锤,做不了工艺品。可是在掌钳人的手里它代表权力、技术,更是行当的特征,如同丐帮的牛皮鞭、木匠的斧子、挖参的索拨棍……郝大碗站在师傅平时执锤指挥打铁的位置上,十分成就感、几分骄傲,山炮儿眼盯着他手里锤子,羡慕得不行。

    砰!郝大碗手腕旋转一下,锤子潇洒地落到砧子上发出清脆声音,第一次落锤有讲究,称叫锤,相当于惊堂木——也叫界方和抚尺。一块长方形的硬木(檀木、酸枝、黄花梨、鸡翅木、黄杨木),有角儿有棱儿,使用者用中间的手指夹住,轻轻举起,然后在空中稍停,再急落直下。民国初法院法官使用——提醒开锤。

    砰!小锤落。

    砰砰!大锤落。

    打锤的节奏由掌钳的指挥,郝大碗手里的小锤相当于音乐指挥的指挥棒,打大锤有时是两人,根据活儿的劳动强度而定,像打制马镫属于小活儿,只山炮儿一个人抡大锤。

    铁匠炉与居民生活密切,铁器时代人们生活离不开铁匠炉,拿个弯,冲个眼,戗个刃,断铁条,钩杆铁齿都需来烘炉来打,锤子打出缤纷生活。

    祁二秧子绞尽脑汁寻找一把能够锻打掉他无穷烦恼、砸开层层迷雾的锤子,不像当年一脚踏进三江城门,走到李小脚铁匠铺那样容易,她手中舞动如花的锤子深深吸引了他。

    铁匠铺的门总是朝着街敞开着,烘炉旁的铁砧子前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锻打一根穿针(缝麻袋用),这是最见功力的细活儿。有句俗语:“打铁匠拿起了绣花针。”意为太轻松吗?不然,铁匠砸出细小的针岂非易事。女铁匠较少见,祁二秧子面前就活生生一个,她在打一根针。一身蓝色更生布(把旧布、旧衣服毁掉加工,重新纺成线而织成的粗布,是伪满国对东北人的配给品。)工装,头戴一方素花头巾,脖子系着茄紫色布条,同工装靠色的套袖,袜忽褡(鞋罩)是白色。

    铁匠李小脚专心致志做她的活,一个男人渐热的目光尚未感觉到。炉子里的火要熄了,是不是需要拯救他不管,伸手拉风匣,忽哒!忽哒!她听到声音,停住锤子,望过去。

    “你怎么停啦?打呀!”祁二秧子说。

    “噢,你是?”

    “看你打绣花针。”

    “不是绣花针,是穿针。”

    “还不都一样,打针不容易。”他说。

    后来,铁匠李小脚苦笑一下,说:“针好打,日子不好过。”

    祁二秧子见到一个针鼻(眼),宽宽且明亮的针鼻,自己顿然变成一根线。他仗着胆子问:“你招徒弟吗?”

    “哦,你想学打铁?”

    “跟你学!”

    铁匠李小脚迟疑片刻,问:“你知道我是寡妇?”

    “不知道。”

    “我当家的死了,”她说了句废话,丈夫不死怎么是寡妇,“铺子是他的,我跟他学打铁。”

    “现在你是掌柜。”

    铁匠李小脚不否认,铁匠铺掌柜的遗孀继承铺子,自己当掌柜。祁二秧子说:“你没挂牌匾。”

    “我没男人。”她凄怆道。

    男尊女卑的年代,买卖店铺都是男人做掌柜、老板、经理,女人有局限特殊行业,如妓院的老鸨,三江有家大烟馆经理叫四凤是个女人。铁匠铺掌柜绝对没有女的,过去肯定也没有。女人难当家,歧视的谚语云: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如此大背景下李小脚开铁匠炉不挂牌子就不难理解。

    二

    收一个徒弟铁匠铺需要,李小脚早有此打算。可是谁愿意跟女人学打铁,还是一个寡妇。偷师学艺,也要挑选师傅,李小脚的丈夫戴铁匠生前手艺出名,主要打制马镫、马嚼子之类,妻子李小脚对打铁发生兴趣,丈夫惊讶道:“你那么喜欢打铁?”

    “啊,对呀,你教我。”她说。

    “打铁不是绣花。”

    “我知道。”

    “打铁需要力气。”

    “你以为我没力气?想想谁没飞起来呀?”

    李小脚后半句话涉及夫妻私密生活,土炕上的某一时刻,剂子(块头)不大的李小脚瞬间爆发力惊人,将铁块子一般沉重的铁匠高高撅起,他说:“眼瞅把我撅上天。”

    “有房盖挡着,飞不上天。”

    戴铁匠不承认妻子有那么大的力气,炕上的功夫说明不了什么。兴许她就练了这门邪功。他说:“你除了腰有劲儿,别的……”

    “咱俩拔大葱,”李小脚要跟丈夫打擂,拔大葱和拔萝卜游戏规则基本相同,拔大葱是大人游戏,拔萝卜是儿童游戏,“我要是赢了你,教我打铁。”

    “中!”戴铁匠觉得稳胜她,心想这不是炕上,比力气肯定是母子(雌性家禽),“说话要算话。”

    “我还怕你抹套子(悔约、说了不算)呢!”

    “妈了个巴掌。”戴铁匠口头语道,男的骂人讳性才将巴子改音为巴掌,也可说成妈了个巴掌瓜答瓜。

    两个人站在铁匠炉前,抱住对方的腰,姿势像拔葱或拔萝卜,如果是儿童还要口诵歌谣:拔萝卜,拔萝卜,哎呦哎呦拔不动……他们较的是力气,看谁能把谁拔起来,脚离地算输。结果戴铁匠输了,又说了句:“妈了个巴掌,你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李小脚得意,说:“教我打铁。”

    戴铁匠不能抹套子,兑现承诺,开始教她打铁。以前忙时她帮拉风匣,他爱看她拉风匣的姿势,手握横杆,丁字步,一推一送身子前曲后仰,像一条跳舞的鱼。他插科打诨道:“你是不是寻思干那事儿呢?干那事儿,你就闭着眼睛。”

    “花!你真花花。”她被揭了短,土炕上那美事时刻自己喜欢微闭着眼睛,相信天下妇女许多人同自己一样,闭眼易使人沉醉一种境界。

    张打铁,

    李打铁,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一歇,

    我要回家学打铁。(民间有不同版本的《张打铁》。列举较有特色的一首: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打铁打到正月正,正月十五玩花灯;打铁打到二月二,二月老鼠吹笛子儿;打铁打到三月三,三月喜鹊闹牡丹;打铁打到四月四,一个铜钱四个字;打铁打到五月五,划破龙船打破鼓;打铁打到六月六,六月蚊子吃人肉;打铁打到七月七,七月亡人讨饭吃;打铁打到八月八,八十公公弹棉花;打铁打到九月九,九月菊花家家有;打铁打到十月十,十字街头卖梨子;打铁打到十一月,关起房门落大雪;打铁打到十二月,杀猪宰羊过大节。(作者:云在青天))

    戴铁匠认真教,李小脚学得很快,能够掌钳领徒弟打铁。丈夫忽然病倒成为炕巴儿——瘫巴,歌谣:炕巴儿,往炕上一趴,饭不能做,锅不能刷——不能掌钳打铁,他说:“你当掌柜的吧。”

    “有你一口气在,戴家铁匠铺你是掌柜。”李小脚说。

    戴铁匠无限悲凉,拿不动锤子,连女人身体也爬不上去。郁闷成为致命杀手,不久郁郁死去。李小脚成了名副其实的掌柜,按铁匠行当规矩,掌钳的李小脚铺子叫李家铁匠铺,负责发放营业执照的警察局不同意,李小脚只好不挂牌子,烘炉照样开。没有那块牌子生意有些淡,她在寻找一个男人,肯做女铁匠男人的人,祁二秧子就在这个时候走进铁匠炉。

    “听明白没?我没男人。”李小脚问。

    “那又怎样?”祁二秧子反问道。

    李小脚无意识地抻下围在脖子上茄紫色布条,暴露出脖子,皮肤白得晃眼,那一瞬间祁二秧子怦然心动。她问:“你有家吗?”

    “我没成家?”

    “噢?”

    “什么亲人都没有,像枝扎蓬棵……”

    女人一下懂他的处境了,扎蓬棵,也叫风滚草,秋天漫山遍野流浪。故有歌谣:从小青,长大黄,满山跑,不怕狼。一个扎蓬棵一样的男人李小脚求之不得,她说:“在我这里学徒,供吃供住。”

    “那太好啦。”祁二秧子喜出望外,他巴望这种结局,女人长打算短打算不说,孤男寡女在铁匠炉内,日子久了就有戏。

    偌大的院子让祁二秧子觉得自己是条鱼,游到大河里,自由自在。生态法则是在适温季节里鱼类繁殖,铁匠炉院内的两条成熟的鱼,繁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否则才不正常。

    “炕凉不凉?”她开始关心他,故事的序幕掀起一角。

    祁二秧子一生中还第一次被女人温暖,以前忙其他事情,没太在意女人,现在则不同。

    三

    世界上没有两条相同的河流,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从绝对意义上没有和祁二秧子相同的人。他出生的四平街有一块满铁附属地,日本擅自设立地方部、地方事务所,警察、宪兵派出所、税捐等机构,管理工商业、服务业。中国政府无权干涉满铁附属地政事。日本商人占多数的满铁附属地内有两家烧锅——酿酒的作坊。民谣:祁家烧锅香,坂本家烧锅甜,兴顺茂米光腚。

    一首民谣描绘两家烧酒和一家粮栈的情形,祁家烧的酒香,日本人坂本烧的是清酒,味道酸,编歌谣的人不想得罪日本人将清酒说成甜。兴顺茂粮栈加工出的白米干净没壳子,如光腚女人。

    满清末年四平街小城雏形时期,祁姓烧酒师傅在此地落脚,开办烧锅,酿一种白酒名叫五站(五站,中日甲午战争后,沙俄胁迫清政府签订条约,攫取修筑东清铁路的特权。火车站从宽城子(今长春)排列到四平街是第五站,故称。)小烧,特别香气的酒名声关东。冰天雪地中生活的人们当然喜欢酒劲冲(重),喝成歌谣所说那样:酒是汽流水,醉人先醉腿,嘴里说胡话,眼睛活见鬼。五站小烧深受欢迎,传说祁家使用唐,烧酒时给杜康磕头上供,得到祖师爷的秘传造酒秘籍……祁家烧锅香的创始人祁二秧子的爷爷咽气前再三叮嘱后人,五站小烧牌子要保住,祁二秧子父亲做到了,五站小烧酒工艺得到提高,香气增加几分,造酒的秘籍是祁二秧子在四平街北发现了天马泉,使用天马泉水酿酒,五站小烧质量大大提高,饮酒者品出味道与从前不一样。

    五站小烧散装出售一段后,装入琉璃瓶中销往国外,祁家酒业进入鼎盛期。祁家烧锅老板娶四房太太,生了一大把儿女——五男三女,子女长大帮助经营烧锅的、读书求取功名的、个个争气,唯有老二什么都不想干成为纨绔——官僚、地主等有钱有势人家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子弟。准确说祁家二公子嗜好只一样,赌博。

    做父亲不能眼看着儿子堕落,开始采取文的方法劝,抄录一首《戒赌歌》给儿子,歌云:“切莫赌!切莫赌!赌博为害甚于虎!猛虎有时不乱伤,赌博无不输精光!切莫赌,切莫赌,赌博唯害绝无乐!妻离子散家产破,落得颈项套绳索!赌输无钱去做贼,遭致身败又名裂;赌输无钱去抢劫,镣铐沉重锒铛响。总之赌博有百害,劝君莫做赌博人!”他对儿子说:“你好好看,一天看三遍。”

    祁二秧子答应看,还不止三遍随时看,带《戒赌歌》去赌场,他信迷信,赌博在祖坟压红纸可获得先人保佑赢钱。抄录《戒赌歌》那张纸正好是红色,他顺手压到祖坟上,那天手气不错,赢钱回来,父亲板着脸在堂屋等他,见面就吆喝道:“老二,跪下!”

    祁二秧子手还在衣袋中摸着吉小洋(光绪二十七年(1896),复在机器局设厂,仿“龙洋”制银圆“光绪元宝”,币面有5分(库平3分6厘)、1角、2角、5角、1元(7钱票分)5种,称吉小洋。)惬意呢,爹的一声喝他顿时吓白了脸。当爹的质问:“《戒赌歌》呢?”

    “送给了我爷爷。”祁二秧子机智,父亲是大孝子说送给爷爷大概逃骂,也是实话实说。

    “让你爷爷保佑你赢钱,是不是?”

    “是!”

    父亲听答火冒三丈,叫来管家,命令他:“把老二捆喽,三天不给他饭吃!”

    祁家烧锅老板使用最严厉的家法是不给饭吃,轻重分一天、两天、三天,最重的惩罚是三天不给饭吃。祁二秧子有了铭心刻骨的第一次记忆,一生都不能忘记挨饿的滋味。

    “爹呀!我饿!”一天后他号叫道。

    父亲听到未动,对家人说:“再饿他两天。”

    “爹,爹,给我一捧酒糟吃吧!”祁二秧子饿透腔,哀求道。酒糟是用来喂猪喂牛的,他饿得要吃酒糟。

    “不行,再饿一天!”父亲狠心到底,为了挽救一个人,太心慈不行,饿服他,看他今后不着绕行(不学好、不规矩)。

    “我不赌啦,爹!”祁二秧子有气无力地说。

    第三天把他从拴马桩上卸下来,他成了烤软的蜡烛拿不成个儿。饥饿教育法在他吃几顿饱饭后失效,走入赌场继续赌耍。

    “完蛋鸡猴(不长进的货)!”父亲觉得儿子不可救药,他说,“染上恶习不易改掉,老二又不想改,由他去吧!”

    家人极力挽救祁二秧子,想尽办法。例如,娶个女人拴住他的心,女人不比骰子好玩。亲人们也太一相情愿,在赌徒眼里,最激动的是手摸牌的滋味……父亲说:“我最后问你一遍,能不能不耍?”

    “爹,剁掉我的手,只要剩下脚,我也要上场。”他表白道。

    祁家烧锅老板彻底失望,几次劝说不听的情况下,采取极端的方法,宣布断绝父子关系,赶儿子出门。

    祁二秧子净身出户,连行李卷都没拿。没有铺盖他躲进花子房——乞丐帮的固定住所——数日,直到赢了一场,有了钱他住进一家价廉小客栈,开始他的赌博生涯。

    什么样的文字能描绘祁二秧子在四平街赌博的经历?一个人的历史用几个字就可以概括。我们的故事需要他,不能将他说得过于简单,还是引用一首近年有人写的《十字令·赌徒》:“一心赢钱,两眼熬红,三餐无味,四肢无力,五业荒废,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方借债,九陷泥潭,十成灾难。”

    十字至少有五字像祁二秧子,只有八方借债不太像他。祁二秧子赌博很精,成了精,并有了名气,一般小赌不上场,开局要够档次,赌资数量、参赌人员要有头有脸。很快,祁二秧子成为四平街人物。

    四

    人物想低调都不行,名气在那儿摆着。祁二秧子公认的赌场高手,够爷、神、王级。想跟他过手的人可不只为赢钱,以跟祁爷赌过为荣,背地有牛可吹。

    “你说我跟谁过过手?祁爷呀!”赌徒炫耀道。

    “哪个祁爷?”

    “四平街祁爷。”

    外地有人慕名来跟祁二秧子赌一场,输赢也不在意,与赌爷赌过最重要。数年里,祁二秧子基本处在无敌手的状态,神话随时破灭,后来就破灭了,他离开四平街到三江县城亮子里,他决心不再回到赌场才有这次逃离,准备找一个职业,靠一双手劳动挣钱吃饭。做什么没想好,闲逛到辘轳把街,被女铁匠李小脚吸引,萌生了做铁匠的念头,顺利成为李小脚的徒弟。

    “你天生是做铁匠的料。”李小脚在被窝里说。空旷的铁匠炉大院里,两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的人,各自坐在自己的窗户前窥视对方,谁先迈出的第一步,又是怎么迈出的说它没意义,反正都想这么干,很快到一起,她有感说了上面的话。

    “怎么说呢?打铁我学得快。”他说。

    “什么呀,你的锤子……”李小脚顺嘴说出四大硬,铁匠的锤,石匠的錾,后娘的心肠,金刚钻。她戏说他的某个部件是锤子,倒也形象。他很快弄懂,说:“你有感觉?”

    “一夜你不住闲地敲,能没体验嘛!”

    “比戴铁匠硬?”

    “你的锤子淬钢(淬火),帮帮硬。”

    “比特务股……”祁二秧子说另一个版本的四大硬:特务股,宪兵队,警察局,协和会。

    李小脚不懂政治,却懂哪些话当讲哪些话不当讲,如何黄如何荤如何低俗的四大怎么说都成,沾伪满统治的边儿的话且不能说。硬的话题打住,她说:“明天起咱俩也别偷偷摸摸的,你就是我当家的。”

    “这事咋对外人讲?”祁二秧子的意思如何公开他们的关系,“不好敲锣打鼓,到街上喊去。”

    “你笨个灵巧。”她讥笑道,“做个牌匾,写上祁家炉,谁看不出来你是我的当家的。”

    “对呀,还是你聪明。”

    一个店牌匾挂起来,从此亮子里古镇便有一家铁匠铺叫祁家炉。她将一个钢戳给他,说:“把戴字改了,改成祁。”

    “这……要不得还用戴……”

    “我身上早给你打上祁字,还差铁活儿上的印记。”女人说,她讲得不无道理,祁二秧子的锤子已经在一个女人身上敲出明显标记,人、铺子一切都是他的了。

    男人掌钳,女人拉风匣。雇了几个徒弟,李小脚做起职业家庭女人,准备生个一男半女。锤子夜夜敲打,部位竟然没变化,一口气敲打了两年,女人说:“白费,寡蛋。”

    “那你肚子有包,是啥呀?”

    “是屁,气包。”李小脚说。

    程序没错,不停地耕种不见出苗。到底是地的原因还是种子原因,他们没人细琢磨。庄稼不收年年种,毫无收成的耕种期间,李小脚抱回一个女婴。

    “哪儿来的?”他问。

    “铁道边儿捡回来的。”

    “丫头?小子?”

    “丫头。”李小脚说,“我们养着她,你给起个名。”

    祁二秧子给捡来的女婴起了乳名——小顶子。祁铁匠有了一个女儿。日子久了,没人看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和亲身生养的一样。李小脚在小顶子八岁那年得了场病死了。

    “你要好好把小顶子带大。”李小脚临终前叮嘱。

    “放心吧,我有一口气,孩子就不受丁点儿屈。”祁二秧子保证道。

    最后的日子里,夜里祁二秧子只一个要求,说:“把脚给我!”

    女人吃力抬腿满足他,祁二秧子将一双小脚紧紧搂在怀里,说:“我喜欢不够你的脚。”

    “我死后你剁下来……”李小脚幽默道,病入膏肓她还能幽默。

    一行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祁二秧子十几年来没这样哭过。他说:“没想到我们在一起不长……”

    “毕竟在一块过了十多年舒心日子,我知足了。”李小脚庆幸戴铁匠死后遇到祁二秧子,赌徒变铁匠后一次赌场都没进过,对自己有感情很好,“下辈子我先嫁你。”

    人哪里有什么下辈子,风一样刮过去。他说:“有一件事我总想问问你。”

    “什么?”

    “你打铁时脖子怎么总是围着布条?”

    李小脚沉默一阵,说:“戴铁匠喜欢我的脖子。”

    “噢!”

    李小脚问:“四大黑怎么说?”

    呼延庆,包文正,铁匠脖子,钻炕洞。祁二秧子说了一遍民间四大黑,翻然她为使自己的脖子不染黑,终日围着布条。

    躺在棺材中的李小脚,脖子白净净的,他引以自豪。洗刷了铁匠脖子黑的千年耻辱。

    “保护不好小顶子,我对不起她!”祁二秧子这么想。

    胡子绑女儿的票奇怪的不要赎金,大柜要跟自己赌一场这又是为什么?他必须想明白这个问题。

    五

    大布衫子回到胡子老巢,他对天南星说:“大当家的,说定了祁二秧子五月初八上山,我们去老爷庙接他。”

    “我最担心灯不亮。”土匪大柜说。

    黑话灯不亮是风险大的意思,也可以说成溜子海。此次绑票行动本身隐藏着很大危险,所有绑票行动都伴有巨大风险不言而喻。并非所绑票都能成功,如何计划周密精心都难免有纰漏,意外是无法预料的。

    半个月前,天南星对大布衫子说:“兄弟,我想……”

    “挖血(弄钱)?”水香迷惑,绺子刚刚打下一个响窑——筑有炮台、雇有炮手看家护院的大户人家,得了很多钱财,几个月不出去打劫也够绺子百十好人马用的。

    “我要会会一个人。”

    “谁呢?”

    “祁家炉掌柜。”

    水香一时还不能理解大柜的动机。会会是什么意思?本地话穿长袍没会不到亲家的。会,也当斗气讲,称会气儿。大当家的要同铁匠铺掌柜会气儿吗?他问:“你们有仇?”

    “算是吧!”

    “大当家的想成了他的仙(送他的命)?”大布衫子试探着问。

    天南星说要铁匠的命像碾死一只蚂蚁,报仇不都是一枪结果仇家的性命,要看是怎样的仇恨,报仇的方法也不尽相同。胡子跟铁匠炉铺掌柜的仇不是如何深,而是奇特,甚至他上山当土匪都与祁二秧子有关,始终埋藏心里,只是没对外人讲过,水香自然不知道。他说:“不,请他上山。”

    “可是请观音……”大布衫子对大柜采取绑票的方式不解,直接绑祁二秧子多简便,“我们请他,识相点他会乖乖地来。”

    “这出戏没他的闺女演不成。”天南星没有说得太多,他计划好长时间,正如他所想只祁二秧子一个人不行,这不是出独角戏,他的女儿是不可或缺的配角,“我想摆观音场。”

    改良有时很有意思。观音场原本是掠来亮果(美女)四梁八柱不好分配,尤其谁获得初夜权通过赌博来决断,为体现公平。胡子压(待)在老巢,赌博也是一种娱乐和消遣,押宝、看纸牌、掷骰子……最刺激的莫过摆观音场,吸引眼球的是那张台子——女人肚皮,在白皙的肚皮上打牌赌钱那是怎样一番情趣啊!

    “我懂了,大当家的把祁二秧子的闺女当台子,输赢的也是她?”大布衫子猜测道。

    “对,没错。什么叫生死赌?”天南星狡猾地笑,自信道,“这就叫生死赌,当爹输掉自己的亲闺女。他赢了领闺女回去,输了把闺女扔到这儿。”

    大布衫子揣摩大柜的心里,用这种方式的目的,终归还是要铁匠的女儿。大当家的要娶压寨夫人,相中某个女子,弄到手还不容易,干吗多此一举地摆观音场?准保就能赢祁二秧子吗?如果输给了人家,爹领走女儿还不白忙活一场,他说:“人已在山上……”他的目光瞟向一个方向,祁家小姐小顶子就在那里,大当家的过去,愿意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何必费心巴力呢,正如大柜所担心的,祁二秧子勾结警察,尾随上山找到老巢,那样得不偿失。他说:“我想也是灯不亮。”

    “你说祁二秧子会把这件事露(告诉)警察?”天南星说,“闺女在我们手上,他不缺心眼吧!”

    “我怕万一。”

    “哦,提防着点儿没错。”胡子大柜说。

    为防止祁二秧子带来警察,派人在入山口老爷庙门口接到他后,不直接带老巢来,领他满山转悠,直至转得蒙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带来老巢。

    “嘿嘿,来个野鸡闷头钻……”天南星说。

    “我明白。”大布衫子领会道。

    胡子大柜说:“祁二秧子的赌术可不简单,过去在四平街没人赢得了他,兄弟,你陪我练练牌。”

    大布衫子当胡子前在会局(大规模赌博活动,由出会的、押会的、跑封的三方面构成。)做过跑封的,熟悉赌博行当。不过,赌博形式不同,各种赌博中都有专长的人。他擅长押会,未必精通推牌九,因此他说:“我对红春、占奎(会门名称。共有三十七门花会:音会、茂林、红春、根玉、曰宝、占奎、合同、汗云、青云、青元、九宫、火官、只得、必德、坤山、入山、光明、三怀、至高、上招、天龙、龙江、元桂、板柜、天申、太平、安士、永生、有利、明珠、河海、吉品、万金、正顺、井力、福孙。)三十七门花会略知一二。不知道大当家的跟祁二秧子玩什么?”

    “一揭两瞪眼。”

    一揭两瞪眼,也称一翻两瞪眼。一种比大小点的赌博,最简单的赌博。

    大布衫子疑惑,费心巴力绑来人票,将祁二秧子逼上山,只玩一次一揭两瞪眼。俗语说一个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意义且不说就赌博形式也是最简单,其次是三家拐,即三个人打麻将,标准玩法是四个人,东北又是穷和干别(biè)(单一就这么玩),可是大当家的只一对一的两个人,也只能一揭两瞪眼。

    “兄弟,弯窑(赌场)你比我懂,你说使用什么牌具我才能胜算?”天南星问。

    水香认真地想想,而后说:“竹叶子(牌九)。”

    “喔,方城子(麻将)不行?”天南星问。

    “我觉得方城子,掷跟斗子(骰子),都不如竹叶子妥靠。”水香说,绺子上有几副牌九——又称骨牌骨。每副为32张,用骨头、象牙、竹子或乌木制成,每张呈长方体,正面分别刻着以不同方式排列的由2到12的点子,有一副是紫铜的,不易作弊,“他难做手脚。”

    “好,就使竹叶子。”天南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