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佳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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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11月,国民政府决定迁至重庆,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政府机关、政府直属部门、行政院、外交机构、大专院校,所有这些人员都要迁到重庆,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迁徙工作。

    外祖父所任职的外交机构自然要随着国民政府迁至重庆,而外祖父一家人也必定要随着外交机构迁到重庆,而在这个时候,外祖父最担心的就是梅姨。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梅姨终于醒了。当她张开眼睛的瞬间,她看见外祖母、外祖父守候在她的病床前,外祖母正在一小勺一小勺地将牛奶喂到她的嘴里。刹时,梅姨鼻子一酸,嘴唇一阵颤抖,一行泪水滚落下来。

    “女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我的女儿,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们,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外祖母流着眼泪,激动地拥抱住梅姨。

    “妈妈,爸爸……你们都在。”梅姨虚弱地说。

    “孩子,爸爸看见你醒过来了,爸爸高兴呀,梅儿,你快点好起来吧。”从来不流泪的外祖父也是老泪纵横。

    梅姨出院了,但是,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形容憔悴,形销骨立,不说话,也不笑,每天坐在窗户前面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一动不动,和以前那个爱说、爱笑、爱搞恶作剧的梅姨完全判若两人。梅姨仿佛换了一个人,外祖父和外祖母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心里如同针扎般疼痛。

    梅姨依旧是不声不吭,对往事闭口不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梅姨越是这样,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心里越是难过,他们倒是很希望女儿能大哭一场,让泪水洗刷掉那一切的痛苦,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外祖父已经准备带着全家迁至重庆,肖家上上下下忙碌起来,打点行装,整理行李,外祖母更是将贵重物品仔细地装箱、封存。家里的老佣人周妈不想去重庆,外祖父便让她回苏州郊区老家,厨师李师傅也回了扬州老家。于是,外祖父预定了全家人的船票,即日准备起程。

    梅姨不打算和父母亲一起去重庆,她要留在南京,外祖父当然知道梅姨留下来的用意,她是要等待楚秋凡回来。外祖父心里很清楚,梅姨还没有对楚秋凡彻底死心,她对他还抱有一丝希望,梅姨还在祈求奇迹的出现。

    外祖父当然不会答应梅姨一个人留下来,梅姨所在的大学已经迁至重庆,梅姨要想继续完成学业就必须去重庆。况且全家人都去重庆,外祖父怎么可能将梅姨一个人留在即将被日本人占领的南京呢?

    这一次,外祖父的态度非常强硬,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他命令梅姨必须和全家人一起前往重庆,外祖母也绝对不同意梅姨一个人留下。从那天开始,外祖父唯恐再发生意外,节外生枝,便命令我的母亲和十一岁的小舅舅每天看管着梅姨,无论梅姨走到哪里,我母亲和小舅舅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终于到了起程的日子,外祖父一家人随同美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员一起离开南京乘船去重庆,外祖父带着一家人来到码头,登上轮船,梅姨也在其中,这个时候外祖父总算松了一口气,梅姨终于要和他们一起走了。

    轮船拉响了汽笛,轮船马上就要起航了,外祖父突然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梅姨不见了。外祖父立刻四处去找,仍然没有梅姨的影子。外祖父焦急万分,我的母亲和小舅舅找遍了船舱、甲板,小舅舅甚至跑到驾驶室和底舱去找,但是,哪里都不见梅姨的影子,外祖父意识到事情不好。

    这个时候,我的母亲突然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张便条。很显然,这是梅姨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便条塞进我母亲的口袋里。梅姨在字条上告诉外祖父和外祖母,她要留在南京,她让家人不必为她担心,大可放心。

    轮船再次拉起汽笛,轮船起锚,驶出了码头。外祖父和外祖母站在甲板上,向岸边眺望,突然,小舅舅发现了梅姨。梅姨站在岸上,朝着轮船使劲地挥舞着一条红色围巾,外祖父、外祖母哭了,我的母亲和小舅舅也哭了。外祖父心里很清楚,南京将要遭受到日本人残酷的屠杀,小女儿留在南京是凶多吉少,谁也不能保证不在这场血腥的战争中丧命,外祖父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与女儿再度相见,这一次的分别也可能就是他们的诀别。

    梅姨站在岸边,她追赶着轮船奔跑着,她使劲挥舞着手里的红色围巾,她抽泣着,拼命地向外祖父和外祖母挥舞着双手,泪水洒在她的衣服上,江水飞溅到她的脸上,她涕泗交流,有着一种生离死别的心痛。

    载着外祖父一家人的轮船走了,刹那间,梅姨仿佛觉得轮船把她的生命也随之带走了一半,她沿到岸边凝望着驶走的轮船,她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我等着你们回家来!我等着你们!”

    涛声把她的呼喊声卷走了,飞溅的江水和她的泪水揉合在一起,轮船淹没在雾气之中,她孤零零地伫立在长江之畔。

    梅姨留在了南京。

    正像外祖父所推测的,梅姨留在南京是要等待楚秋凡。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楚秋凡没有抛弃她,楚秋凡没有欺骗她,楚秋凡没有背叛她,他是遇到特别的、意外的、不可抗拒的事情,所以没能出席婚礼。他一定还会回来,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即便梅姨也怀疑自己这是自欺欺人,但是,她宁愿这样去相信,宁愿这样去等待。

    梅姨留下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梅姨惊骇地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来刚刚从痛苦中挣扎过来的梅姨,又一次跌落到冰窟里,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一颗濒临死亡的心,在一滴一滴地浸出血来。

    梅姨没有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父母亲,她不忍心让父母亲再次承受残酷的打击,她只能自己默默地去承受着痛苦和煎熬。因此,梅姨决定留下来,她要在南京等待楚秋凡,等待她孩子的父亲。

    南京城的局势已经极度恶化,街道上萧条、惨淡,梅姨回到家里,周妈大吃一惊,周妈和外祖父的态度一样坚决,不让梅姨一个人留在南京,最后,梅姨答应和周妈一同回周妈的苏州老家,暂避一时。

    已经是深秋,暮色苍茫,天空飘着梧桐树干枯的叶子。

    梅姨和周妈一路回到苏州,在去苏州的路上梅姨见到了从上海淞沪会战中撤退下来的大批部队,一部分部队立即集结休整,准备前往南京,参加南京保卫战。梅姨看到很多年轻的战士带着伤疼从战场上撤退下来奔赴南京,所有的战士都是怀着视死如归、战死沙场的决心,梅姨心里特别地感动和难过,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国家危难和民族的精神。

    猛然间,梅姨回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她和楚秋凡在上海经历的枪林弹雨,还有敌人的炮火,楚秋凡不顾个人安危,奋不顾身地保护她的生命,梅姨想到这些两只眼睛又是饱含热泪。

    梅姨决定不和周妈回老家了,她要留在苏州参加救治伤员的战地医疗队。梅姨还是第一次看见浑身沾满血迹的活人,虽然,她从小就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还喜欢恶作剧。有一次,她把姐姐假扮成伤员,她用白色纱布把姐姐从脑袋一直缠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一个石膏人,她让姐姐直挺挺地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外祖母从外边回来,吓得大叫起来,惊恐万状。梅姨却笑得捂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

    但是,当梅姨第一次看见肚子被打破,炸没了胳膊,炸没了腿,浑身上下炸得血肉模糊的伤员,梅姨只觉得脑袋发晕,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战争的血腥,什么是战争的残酷。

    然而,梅姨就是梅姨,在梅姨的身上蕴藏着与众不同的勇气和魅力。虽然,在她的身上也有富家小姐的傲慢和娇惯,但是,她不仅仅只有傲慢,而且还有着傲骨。虽然她也任性,但她还具有强劲的韧性。

    梅姨的身上就是有着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她越是害怕看见鲜血,她越是强迫自己去看。梅姨恶心得吃不下饭,她依然咬紧牙关,一边呕吐,一边为伤员清理伤口。她的双手上全是血迹,她仍然坚持工作。几天下来,梅姨已经不再呕吐,她闯过了第一关。

    医疗队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郑大姐,郑大姐是苏州人,家就住在苏州。她的丈夫在“七七”事变的战斗中牺牲了,她和丈夫没有孩子,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郑大姐对梅姨很好,她看见梅姨身体单薄,且又虚弱,郑大姐就处处照顾她,有的时候节省下自己的口粮让梅姨多吃一些。平时梅姨就住在郑大姐家里,梅姨每天忙碌在医疗队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怀孕的人,可是,郑大姐却全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梅姨怀孕了。

    郑大姐还教授梅姨一些医疗知识,每次郑大姐做手术都让梅姨站在旁边帮忙。在郑大姐看来,梅姨有着过人的聪明和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只要郑大姐做过一次,她就会过目不忘。

    有一天,从战场上撤退下来很多伤员,医疗队里的三个医生都上了手术台,梅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几个战士抬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年轻战士跑过来,年轻战士的肚子上被敌人打了一个大窟窿,肚子里的肠子都流了出来。梅姨听战士们讲,这个战士身负重伤,仍然坚守在阵地上,他把流出来的肠子又塞回到肚子里,从地上抓起一件衣服堵在肚子的窟窿上,继续坚持战斗,梅姨被深深地感动了。

    年轻战士由于流血过多,必须马上做手术,耽搁一分钟就有生命危险,可是,郑大姐和三个医生都在手术台上,梅姨眼看着血从年轻战士的肚子里像水一样地流出来,战士的生命危在旦夕。梅姨没时间犹豫,她咬了咬牙,一把抓起手术刀,梅姨想起自己小时候为了好玩,让姐姐当病人,自己当医生,自己一下子把针头扎在姐姐的屁股上,姐姐捂着屁股痛得大叫起来。梅姨想今天她就要做一次真正的医生,梅姨回忆着郑大姐做手术时给她讲解的手术要点,回忆着医学书上的医疗知识,回忆着郑大姐做手术时的过程,梅姨给年轻战士打了麻药,她硬着头皮拿起手术刀,梅姨在战士的肚子里取出子弹,她又把伤口清理干净,把流出来的肠子放回到肚子里,最后,梅姨把战士的伤口缝合。当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一下子坐在地上。

    年轻的战士得救了,梅姨成功了,梅姨做手术的事很快在医疗队里传开了,大家都非常震惊。虽然按照常规不具备医生资格的人不得擅自为他人做手术,但是在战争年代,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当时梅姨面对着两种选择,要么眼看着年轻战士死去,要么拿起手术刀为抢救一个生命拼搏,梅姨选择了后者。

    郑大姐很高兴看到梅姨的这股勇气,在一个人即将死去的时候,梅姨没有袖手旁观,而是采取了抢救措施,她成功了。郑大姐通过这件事,她认定梅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可以做出令人震惊的事情。

    从上海撤下来的伤员中有一位姓洛的将军,他肩膀受了伤,但伤势不重。可他的副官沈副官却伤势严重,沈副官从胸部到腹部,一直延伸到左腿,全都被炸弹炸伤了。梅姨听郑大姐讲,沈副官是为了掩护洛将军才身负重伤。

    医生给沈副官做了手术,但是因为沈副官流血过多,医疗队又没有足够的血浆,沈副官一直昏迷不醒,郑大姐便责成梅姨看护身负重伤的沈副官。

    沈副官一直昏迷不醒,洛将军始终守护在他旁边。梅姨请洛将军回病房休息,洛将军执意不肯,梅姨听洛将军讲,沈副官叫沈少白,他们一起参加了淞沪会战。他们在上海淞沪会战中一直坚守在八字桥,他们同日军展开了争夺八字桥阵地的激烈战斗,他们浴血奋战打退日军六次进攻,在八字桥将日军的联队长击毙,后来,他们的战士几乎全部牺牲在八字桥,他们才撤退出来。他们在撤退中也时常遇到小股日军,还有日本飞机的轰炸。

    梅姨听说他们参加过淞沪会战,立刻肃然起敬。梅姨端详着昏迷中沈少白的脸庞,她发现虽然他身负重伤,虽然在昏迷中,沈少白依然是一个英俊的人。

    沈少白的身体素质很好,生命力极强,在昏迷四天四夜之后,他终于醒来了。当沈少白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面带微笑、娇媚美丽的梅姨,他当时就被梅姨的美丽所吸引,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的魂魄飘到天堂,遇到了百花仙子。

    “我活着吗?”沈少白问。

    梅姨微笑着说:“对,你活着。”

    “是吗,我还活着?”沈少白使劲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确定自己还活着,“我以为我死了,看见了百花仙女,护士小姐,你真漂亮,我喜欢你。”

    这就是沈少白苏醒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沈少白对梅姨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而这个时候梅姨还不知道沈少白是她生命中追求她、爱恋她的第二个男人,而且沈少白对她的爱情执著而坚定,追随了她一生,沈少白在她生命的历程中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

    梅姨为沈少白盖好被子,说:“沈副官,你别动,你刚刚苏醒过来,还需要检查。”

    “我怎么这么难看呀,像个石膏像。”沈少白打量着自己一身的绷带,很不舒服。

    “你受了重伤,这里是战地医院。”

    “哎!护士小姐,你们就不能把我包扎得好看一点,潇洒一点吗?把我弄得这么难看,有损于我的形象呀,真是的。”沈少白不高兴地说。

    梅姨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伤员,没有在战场上死去,就是万幸了,还有心思埋怨护士给他包扎得不好看,还顾及自己的样子是不是潇洒,梅姨真是觉得又可气又好笑。

    沈少白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他可以下床了,可以走路了。沈少白在医院里唯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追求梅姨,他每天脑袋上绑着绷带,拄着拐棍,瘸着一条腿,挎着半边的伤胳膊,像个跟屁虫一样追在梅姨身后,梅姨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话。

    “哎!肖小姐,你太美了,你是战地医院里最美的公主,是白衣仙子。”

    “哎!肖小姐,我真庆幸自己受了伤,打断了胳膊,打断了腿,我要是没受伤,我就遇不到你了,我能受伤,真是太好了。”

    “肖小姐,你嫁给我吧,我们根本不需要恋爱,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老婆,你就是我老婆。”

    梅姨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谁是你的老婆?我看是日本鬼子的炸弹把你的脑袋给炸坏了。”

    沈少白一点也不在乎,他依然自己说着:“一个男人一生中要有两个女人的守护,我第一次生命开始的时候,我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我妈妈。”

    “不是你妈,是医生。”梅姨打断他的话,讽刺地说。

    “不是,是我妈,我是在家里出生的,我爸爸请来的是接生婆。”沈少白更正说,“当我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一个贤惠的女人,我就认定她做我妈妈了。”

    梅姨想笑,但使劲忍着,她心里说道:“真是荒唐,哪里有这样的说法,生下来看见一个贤惠的女人,就认定她做妈妈了,真是荒谬。”

    沈少白自己接着说:“我拥有第二次生命的时候,我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美丽动人的肖小姐,所以,我就认定你就是我老婆了,这样,我一生中的两个女人就全齐了。”

    “哼!真是好笑,你想得倒美,你做梦吧。”梅姨心里说。

    “没关系,你别感到压力,做我沈少白的老婆是你的福气。”沈少白笑眯眯地说。

    “真是大言不惭,我还要感谢他呀。”梅姨心里说。

    沈少白每天都是如此,他跟在梅姨身后,有的时候也帮助梅姨照顾伤员,或者帮助梅姨洗纱布,洗医疗器械,梅姨真的不能相信沈少白就是在上海淞沪会战中八字桥上英勇杀敌的那个勇敢的战士,在梅姨看来他更像是上海滩上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和花花公子。

    整个战地医院的人都知道沈少白在拼命地追求梅姨,梅姨觉得很丢脸,很不好意思。不过,医院里其他女护士似乎并不像梅姨那样反感沈少白,有的女护士还对沈少白很有些好感,很愿意和他在一起说话、聊天、开玩笑,她们觉得沈少白很帅气,很英俊,又是抗战的英雄,但沈少白好像是脑子一根筋,只是追在梅姨后面跑。

    梅姨被沈少白追得心烦意乱,焦头烂额,梅姨真是既生气,又烦恼,还很好笑,她对郑大姐说:“郑大姐,沈少白真是太烦人了,整天缠着人,甩也甩不掉,像一块狗皮膏药。”

    郑大姐笑着说:“因为你太漂亮了,让所有的男人动心。”

    梅姨不好意思地说:“郑大姐,你也拿我开心。”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多可爱吗?”郑大姐说。

    “可是,他太花心了。”

    “据我看,沈少白不是那样的人。他虽然说话随便一些,对你的追求也是毫不遮掩,毫无顾忌,可是我觉得他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从他参加淞沪会战的战斗就能看出来。”郑大姐认真地说。

    梅姨思索着说:“是吗?可能吧。”梅姨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她说:“不过,这不可能,我是不会接受他的。”

    郑大姐点点头说:“我明白。”

    郑大姐多少知道梅姨一些事情,她知道梅姨已经有了爱人,也有了孩子,而梅姨突然和丈夫失去了联系,丈夫没有了消息,但这也说明,梅姨不可能接受沈少白,除非她愿意忘掉那个没有了消息的丈夫。

    11月底,南京的形势越发危急。战地医院开始疏散撤退,一些医生和护士跟随医院转移,大部分恢复的伤员也陆续归队,准备参加南京保卫战。梅姨为了等待楚秋凡没有跟随医院转移,她的心里还期盼着有一天楚秋凡会回来。

    郑大姐也没有随着医院转移,梅姨没有地方可以去,她依然留住在郑大姐家里。沈少白要随着洛将军走了,临出发时,沈少白找到梅姨,他绷着面孔,神情少有的严肃,他说:“肖小姐,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梅姨问。

    “不知道,可能要先跟着洛将军去重庆复命,然后,听从指挥。”

    “是这样呀。”

    “肖小姐,我们这一次分别,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战争会使我们很难相聚,也可能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沈少白伤感地说。

    梅姨低下头,她感到一丝难过,即便平日里她不怎么喜欢沈少白,但在沈少白告别的这一刻,她仍然感到很难过。

    “肖小姐,你要保重,战争会越来越残酷,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着。”

    “沈副官,你也要保重,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着。”梅姨真诚地说,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刹那间湿润了。

    “好!我会保重的,我还要娶你做媳妇呢。”沈少白又绽开了笑容。

    沈少白走了,他向梅姨挥着手,高声喊着:“哎!肖小姐,别忘了,你是我老婆,不要嫁给别人呀,我会回来娶你的。”

    12月13日,日本陆军与海军协同,攻陷首都南京,随即开始了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

    当南京城惨遭劫难的时候,梅姨正躲避在郑大姐的家里。如果梅姨不是躲避在外,仍然留在南京家中,恐怕是难逃魔爪,早就命丧黄泉,成了孤魂野鬼。

    南京沦陷,梅姨心里非常沉痛。她知道远在重庆的父母亲一定非常担心她的安危,或者他们已经以为她死了。她很想告诉父母亲,她并没有住在南京,她平安无事。但是,南京的战事打得火热,长途电话和邮递信件都不畅通,梅姨无法通知远在重庆的父母亲,心里也很着急。

    虽然郑大姐家生活艰苦,但总算还安全。梅姨在郑大姐家里遇到一个叫闫武的年轻人,闫武是郑大姐丈夫的表弟。闫武长得高大魁梧,下巴上是坚硬的黑黑的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闫武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他每次来时只是对梅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郑大姐和闫武好像有什么秘密的事情,每次闫武来了,两个人就避开梅姨和郑大妈,躲在小屋子里偷偷地说话,还有的时候,闫武会拿来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郑大姐就会很紧张地将那些东西藏起来。闫武来去匆匆,神神秘秘。

    梅姨感到很好奇,问过郑大姐两次,郑大姐都搪塞过去,梅姨还是感觉闫武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后来,郑大姐偷偷告诉梅姨,闫武是共产党,是抵抗日本鬼子的地下党员,郑大姐说:“肖梅,闫武的事,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不要说闫武没命了,我们都会没命。”

    梅姨说:“郑大姐,你也是共产党吗?”

    郑大姐摇摇头:“不,我不是。”

    “那,闫武真的是你的表弟?”

    “对,他是我丈夫的亲表弟,他和我丈夫两人的感情很好,所以,我才会帮他。”

    “噢!是这样。”梅姨说。

    “只要是打鬼子,我们就要帮助他们。”郑大姐说。

    然而,梅姨自己也想象不到,就是这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共产党闫武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选择。

    几个月过去了,梅姨一直住在郑大姐家里。她已经怀孕八个多月,由于缺少食物,郑大姐家三个人每天只能吃到有限的粮食,梅姨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由于梅姨在精神上遭受到严重的打击,又加上战乱,生活动荡劳累,缺乏营养,不久,梅姨生下一个只有五斤重的女孩。孩子很虚弱,只有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酷似梅姨,还有就是在孩子的左脚心的中间有一颗只有小米粒一样大小、鲜红鲜红的红痣,而楚秋凡的左脚心中间也有这么一颗红痣。梅姨看到小女儿这颗与父亲一模一样的红痣,不禁泪如雨下。

    梅姨没有奶水,眼看着孩子活不成了。幸好郑大妈想出一个办法,郑大妈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大米熬成米汤,用米汤一点一点地喂养孩子,孩子才算活了下来。梅姨知道如果没有郑大妈,她的孩子早就死了。

    梅姨看到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刹那间,她对楚秋凡又充满了爱恋和深深的思念,但是紧接着,这爱便演变成深刻的仇恨。从生下女儿的那一刻开始,梅姨对楚秋凡的怨恨便升至为仇恨,是爱恨交加。

    梅姨知道依照自己目前的状况,她自己根本无法将孩子养大,而郑大妈又对孩子特别好,郑大姐结婚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她特别喜欢孩子。梅姨就想将孩子暂时留在郑大姐家里,她要一个人回南京的家里看看,她还想象着楚秋凡会回到南京。

    梅姨决定要回南京,无论南京目前有多么地危险,她都要回到南京。事实上,在梅姨的内心深处,她还在为楚秋凡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她设想着如果楚秋凡真的回来了,他真的请求她原谅,他真的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缺席了婚礼,她为了他们的小女儿,为了他们的爱,为了他们的生死誓言,她会原谅他。因此,梅姨决定回南京,去等待楚秋凡。

    梅姨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可爱的脸庞,她流着眼泪告别了小女儿,当她离开小女儿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碎了,她有着一种和小女儿永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