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佳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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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

    头场的雪花,点点滴滴,像不经意中飘浮起的粉末,如扬花时节飘浮起的柳絮,又如野蜂在飞舞。雪花寂静无声,悠然飘来,轻轻落下,温柔无比。

    一座江南风格的庭院,一栋两层的欧式小楼,别致典雅,院子里有丁香树、梅树,还有迎春花、茉莉花,把整个庭院点缀得清静而雅致。

    这是外祖父的家,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外祖父有两个女儿,梅姨是外祖父的小女儿,长女是我的母亲肖倩,母亲和梅姨的性格截然不同,母亲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端庄、贤淑,而梅姨是一个热情、奔放、浪漫的女人。还有我的小舅舅肖风,小舅舅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像风一样地直爽而热烈,像风一样地刮来刮去。

    外祖母更加看中的是肖家的长女,外祖母非常赞赏我母亲的大家风范,外祖父却格外疼爱富有个性的梅姨,视梅姨为掌上明珠。而肖家唯一延续香火的男孩小舅舅肖风,却经常受到外祖父的教训和训斥,小舅舅向来予以反抗,愤愤不平。

    母亲和梅姨都是非常聪明的女人,且又多才多艺,两个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因此,外祖父视两个女儿为骄傲。母亲在大学里攻读化学,似乎这种枯燥的科学,只有母亲的这种性格才可能读得下去。而梅姨的理想是当演员、做明星,梅姨非常想去演戏,但在外祖母的强烈反对下,梅姨还是放弃了做演员的梦想。

    我的母亲是典型的淑女,母亲对外祖父、外祖母的话是言听计从。而梅姨就不然了,梅姨敢说、敢做,极富幻想的脑子,转一圈就是一个主意;梅姨还特别能惹祸,她往往会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虽然,梅姨比我的母亲还小两岁,但是,梅姨却是母亲的小头目,梅姨经常会带着母亲溜出门去,到夫子庙去玩,然后吃得肚子像小猪一样鼓鼓地跑回家里,母亲只是跟在梅姨的后面,嘴里喊着:“梅梅,不要呀,这样不行的,妈妈会骂的。”

    梅姨拍着胸脯,大声说道:“别怕,姐姐,有我呢。”

    在梅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俨然成为我母亲的保镖。母亲在下学回家的路上经常受到一些富家子弟的拦截,这个时候,比母亲小两岁的梅姨就会挺身而出,挡在母亲前面,一个人将几个富家少爷打得落花流水。

    梅姨指着几个富家少爷,大声喊着说:“告诉你们,你们谁要是再敢来欺负我姐姐,我让你们断胳膊、断腿、断脖子、断脚。”那样子有点像梁山好汉。

    梅姨的胆子大,鬼点子也多,梅姨会经常拉着我母亲做出一些恶作剧来。她会带着母亲从家里客厅的壁炉钻进去,然后再从房顶的烟筒里钻出来,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黑煤灰,让外祖母好一顿唠叨,母亲吓得躲在梅姨的身后,不敢出声,梅姨则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手舞足蹈。

    梅姨十五岁的时候,她就敢跑到大街上抓过学生们手里的标语,和大学生们一起喊着抗议日本侵略东北三省的口号上街游行。梅姨还时常会直接称呼外祖父为肖先生,或者是肖老,这有点像美国人的习惯,每当这个时候,外祖母就会摇着脑袋,皱起眉头,外祖母说梅姨是家里的混世魔王,而外祖父则是乐得哈哈大笑,高兴得很,满嘴像吃了蜜一样。

    梅姨还能做出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梅姨十七岁那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三省,成立了伪满洲国,内地的老百姓都在强烈抗议日本人占领我国东三省的侵略罪行。

    有一天,梅姨不知道突然触动了哪一根神经,她想要到东北去一趟,她想要亲眼看看日本人统治的伪满洲国是个什么样子。她甚至梦想着如果她把一张抗议日本人侵占东北的传单贴在伪满洲国的大街上,或者贴在日本人的脑门上,那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非常刺激。

    梅姨决定要一个人只身前往伪满洲国,她知道如果带上我的母亲,母亲只会拖她的后腿,梅姨没有向外祖父和外祖母禀报,她只留下一张便条,便偷偷坐上开往东北的火车,这就是梅姨的一贯做法,先斩后奏。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侵占了我国整个东北地区,长春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1932年长春改名为“新京”,成为伪满洲国的国都,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东北的政治、军事、经济及文化中心。

    可以说,梅姨真是胆大包天,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竟然敢一个人孤身跑到“新京”,也可能是梅姨曾经和外祖父在美国生活了几年,锻炼了她的独立性和奔放的性格,但是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讲,依然是非常危险的。

    梅姨一个人一路奔波几千里路程来到伪满洲国“新京”,当梅姨到了“新京”之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新京”的天气很冷,漫天飞舞着雪花,铺天盖地,长期居住在南京的梅姨从来没见过如此的鹅毛大雪,也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冬天,梅姨感觉寒风刺骨,鼻子都快冻掉了。

    梅姨跑到一家皮货商店,她买了一件裘皮大衣、一顶裘皮帽子,又用厚厚的围巾包裹住鼻子和嘴巴,只剩下两只眼睛,梅姨穿得像是一个圆滚滚的皮毛球一样在大街上滚动。

    “新京”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店铺也很热闹、繁华。但是“新京”的店铺、餐厅、旅馆、酒吧几乎都是日本人开的,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一队队地走过去,耀武扬威。梅姨发现在“新京”的街道上中国人都是低着头走路,沉默不语,而日本人则是抬头挺胸,耀武扬威,很显然,日本人已经把长春当成他们的领土,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梅姨心里很气愤,她真想大声喊叫,告诉日本人这是中国的领土,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冲动,只要她一喊叫,立刻就会有日本人将她抓起来,也可能一颗子弹她的脑袋就开花了。

    梅姨感觉心里很冷,像“新京”的天气一样寒冷,一直冷到心底。这个时候,她突然非常思念父母,思念温暖如春的南京,更加思念每天同她形影不离的姐姐,梅姨一天也不想在日本人统治的“新京”待下去了,她打算马上离开“新京”回南京。

    梅姨坐上一辆人力车回旅馆,人力车行驶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街道上一阵乱哄哄的喧闹。只见一些大学生正在散发传单,他们将传单抛上天空,有的人把传单贴在街道的墙壁上、电线杆子上。梅姨一阵狂喜,她梦想的事情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梅姨跳下人力车,她跑到学生中间,她从一个学生手里拿过一把传单散发起来。她一边散发传单,一边高声喊着:“打倒日本侵略者,日本人从东北滚出去。”梅姨兴奋至极,她将一张张传单贴在街道的墙壁上。

    突然,一阵警笛声,紧接着,一队日本宪兵和警察向学生们冲过来,显然学生们已有准备,立刻四下里散开。梅姨正在高兴地散发着传单,当她猛然发现一队日本兵朝着自己冲过来时,梅姨一下子蒙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把手里的传单一下子全都扔到天空中,然后,转头撒开腿就跑。

    梅姨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东南西北,她又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像皮球一样在滚动,她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梅姨越跑越慢,眼看着日本兵大喊着追赶上来,情形非常危机。

    突然,一辆豪华马车风驰电掣地从马路对面冲出来,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像撒了欢一样喷着鼻气朝着梅姨直冲过来。马车眼看就要撞到梅姨身上,梅姨惊呆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马车跑到梅姨跟前,突然减慢了速度,同时,从马车上伸出一只男人强有力的大手,那只大手一把抓住梅姨的胳膊,像提小鸡一样,将梅姨拉上马车,拽进车篷里面。

    梅姨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年轻人拽进马车里,梅姨使劲地喊起来:“放开我,为什么抓我?放开我!”梅姨心里说,这下坏了,今天八成是落在土匪手里了,没被日本人抓去,反倒让土匪给抓住了,要是把我弄去做压寨夫人那可就惨了。

    马车篷里,漆黑一团,梅姨拼命地挣扎,她憋足了力气大声喊叫:“土匪、流氓,放开我,臭土匪,放开我!”梅姨喊叫着,使劲挣脱出一只手,她用尽全身力气回手打了男人一个大嘴巴,只听“啪”的一声,巴掌重重地落在男人的脸颊上。

    这时,马车外边一阵乱七八糟大皮靴的声音,一个日本兵朝天开了一枪,命令马车停下来。一队日本兵包围了马车,一个日本兵冲上来,一把掀开马车篷的帘子。日本兵们看见一个男人正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子,日本兵大声喊叫着说:“你们是什么人?”

    年轻男人看见日本兵,松开搂着梅姨的手,他跳下马车,随手放下车篷的帘子,他对日本兵说:“要检查吗?”

    “你们是什么人?”日本兵又问道。

    “当然是恋人了。”男人很自然地说道。

    梅姨趴到马车门上,透过缝隙,她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的背影,梅姨只听见日本兵问:“看见一个女学生跑过来吗?”

    年轻人摇摇头:“女学生,没有,我们一直在车篷里,没注意外边。”

    “我们明明看见撒传单的共党分子跑到这边来了,你还敢说没看见,告诉你,窝藏共党是要掉脑袋的。”

    几个日本兵扑上前,要把梅姨拽下车来,年轻人用身体挡在日本兵面前,阻拦地说:“太君,我没有窝藏共党分子,马车里的是我的朋友。”

    “哎!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朝着年轻人喊着说,“哎!楚君,是你呀。”

    年轻人用日语打着招呼,说:“噢!宫本君。”

    “楚君,你在这里干什么?”

    “噢!遇到你们宪兵队的人在搜查。”年轻人指了指日本兵。

    “噢!他们在例行公事,刚才有共产党分子在撒传单。喂!你们到其他地方去搜查吧。”日本军官挥了挥手,日本兵都走了。

    梅姨缩在车篷里,她想趁着男人不在马车上赶紧逃跑,可她看见四周都是日本人,又不敢贸然行动,她琢磨着如果被日本兵抓了去,也不是闹着玩的,比做压寨夫人更惨,说不定脑袋就真的搬家了。

    这时,梅姨听见日本军官在说:“楚君,马车里是你的情人吧。”

    梅姨心说,呸!你想的倒美,一个土匪还要什么情人。可是梅姨又转念一想,一个土匪怎么和日本军官这么熟悉,她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听着外边的对话。

    “宫本君,别开玩笑,我哪里有什么情人,是我表妹,到‘新京’来玩几天。”年轻人说。

    “噢!是嘛,你的表妹一定很可爱。”

    “是呀,还很顽皮呢!刚才在马路上乱跑,碰到你们的人在搜查,差点惹出事来,吓了我一大跳。”年轻人说。

    梅姨又把眼睛趴在车门缝上,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土匪走到日本军官面前,低声说:“喂!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我一直在等你。”

    “我有事,走不开。”日本军官低声说。

    土匪轻声说:“今天晚上老地方。”

    日本军官说:“我争取。”说完,日本军官转身走了。

    梅姨觉得挺新鲜,一个土匪还会说日本话,看样子是个有文化的土匪,梅姨听说这里的土匪可厉害了,不但打劫有钱人,还杀日本人。

    日本人走了,年轻的土匪没有再坐进车篷里,而是和车夫一起赶着马车。梅姨又大喊起来,“哎!你们放我下去,你们这些土匪,为什么要强抢良家妇女?告诉你们,我可是良家妇女,我是不会给你们做压寨夫人的,你们就别做梦了。你们放我下去,土匪!坏蛋!强盗!狐狸!鳄鱼!狼……”梅姨使劲地大喊。

    年轻人一声不吭,马车夫在前面说:“哎!我说这位小姐,我们不是土匪,更不是狐狸和狼,刚才是我家少爷把你给救了,你没看见日本人在抓人嘛。”

    “你家少爷,哼,骗人的鬼话,你们就是土匪、强盗。”

    “这位小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马车夫生气地说。

    “难道你们是吕洞宾?算了吧,土匪就是土匪,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梅姨在车里喊着说。

    马车一直把梅姨送到一家饭店门口,年轻人隔着车篷对梅姨说:“小姐,这里是饭店,请自便吧。”

    “哎!土……”梅姨刚喊了一句。

    年轻人又说了一句:“小姐,最好从哪儿来,赶快回哪儿去。”年轻人说完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

    梅姨跳下马车,指着年轻人的背影,跺着脚喊着说:“哎!你就这么走了,你无缘无故地抓了我,占了我的便宜,你也不向我赔礼道歉,你太没有礼貌了!土匪!你就是土匪,日本土匪!”梅姨不依不饶地喊着。

    梅姨突然想起刚才这个人和日本军官认识,还偷偷说了一些日本话,梅姨想这个人就是从日本来的日本土匪。

    马车夫生气地摇着脑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年轻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背影,梅姨不知道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也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她只看见年轻人一个高大的背影,还记得他那浑厚、富有磁性的声音。

    梅姨回到南京,外祖父大发雷霆,把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梅姨一点也没生气,她把自己在“新京”如何散发传单,如何把传单贴在大街的电线杆子上,她又如何遭到日本兵追赶,被一个年轻的土匪给抓住,差点被抓去做了压寨夫人的那段惊险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家里人听,外祖父和外祖母听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梅姨每天都对家里人讲一遍“新京”的那段惊险的经历,她一会儿骂年轻人是土匪,一会儿又说他是侠客,是土匪王子,梅姨甚至想再去一次“新京”,去寻找那个她心目中的土匪王子。外祖父得知梅姨又想去“新京”,又是生气,又是担心,外祖父把梅姨整整关了三天三夜,不许她出房门,也不许她上学,外祖父的强制行动,这才打消了梅姨去“新京”寻找土匪王子的念头。

    这就是我的梅姨,一个可以搞出无数花样、无数花招的人。跟梅姨在一起,你肯定不会寂寞,梅姨每时每刻都会制造出令人惊叹、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梅姨的一生才可能充满惊险、悬疑和令人震撼的故事。

    肖家在江苏一带是一个大户人家,历代书香门第,外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也算是一个显赫人物,高官厚禄。外祖父曾经留学美国,学识渊博,因此,外祖父一直在外交机构供职,成为一名外交官,在外交界颇有影响。

    外祖父曾经带着梅姨在美国居住过几年,因此,梅姨就像外祖父一样,具有独特的语言天赋,梅姨不但精通英语和日语,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梅姨的聪明睿智绝非一般女子所能比,出类拔萃,称得上是一位绝代佳人。

    也可能是上帝赋予了梅姨太多的偏爱和眷顾,梅姨不但拥有一个温暖、和睦、富有的家庭,梅姨还拥有美丽的外貌、灵巧的双手和心灵的聪慧,梅姨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一个骄傲的公主。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注定了梅姨一生要经历坎坷和惊险,要遭受到更多的痛苦和不幸,上帝把人类委婉、凄美、荡气回肠的故事赋予梅姨,使梅姨成为一个神秘而又充满梦幻的女人。

    那一年,是梅姨一生中最为快乐、最为甜美、最为幸福的一年。当人们经历了幸福的时刻,也可能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这就是人一生中最为甜蜜、最为幸福的时候,这种幸福永远都不会再来,永远都不可能再重复,也永远都不会再拥有。

    日本人攻占上海的前一年,民国二十五年,梅姨认识了楚秋凡,梅姨只是在看见楚秋凡的刹那间,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深深地吸引住了,仿佛被一块磁铁牢牢地吸住,从此,永远都不可能忘却,永远都不可能磨灭。

    当梅姨第一天迈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她第一天碰到的人就是楚秋凡。那天早晨,梅姨身穿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帽子,使得她越发显得清秀而飘逸。

    大学校园里的一切都吸引着她,使她振奋,梅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欣喜,看什么都好玩。梅姨就像是一只淘气的小鹿,在校园里奔跑。梅姨一边跑,一边左顾右盼,嘴里哼唱着歌曲,校园中间有一个湖泊,湖泊四周的斜坡上长满绿草和青苔,一些学生喜欢坐在湖旁的树荫下看书。

    梅姨一边跑,一边跳,她跑到湖边,清澈的湖水荡漾着微波,梅姨一路跑下斜坡,嘴里喊着:“啊!我来了,美丽的校园我来了,欢迎我吧!”

    梅姨只顾着一边跑,一边喊,忽然,脚底下的青苔一滑,她一下子摔了出去,脑袋“砰”的一声跌在地面上,紧跟着,梅姨顺着斜坡向湖里滚下去。

    梅姨惊慌失措,她心里想道,坏了,我又不会游泳,肯定掉到水里喂王八了。梅姨心里一急,双手抱住脑袋,嘴里大声喊起来:“哎呀!妈妈,我的脑袋!……”

    随着她的喊声,梅姨像一个大皮球一样快速地滚到湖边,梅姨的两只脚已经掉到水里,整个人向湖里扑下去。刹那间,一只大手一把将梅姨抱住,梅姨被一个年轻人紧紧抱住,从湖水里拉上来。

    梅姨双手抱住脑袋,她闭着眼睛,感觉自己没掉到水里,胆子壮了起来,她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抱着自己。梅姨挣扎着一把将年轻人推出老远,大声喊着说:“放开我!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非礼我。”

    “我……”年轻人一愣,摊开双手,一时语塞。

    梅姨抢白地说:“你说!你为什么要抱我?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非礼民女,告诉你,这里可是大学校园,是文明世界,不是你们土匪的山寨。土匪!狐狸!鳄鱼!狼!”

    很显然,年轻人被梅姨的一顿抢白弄蒙了,他有些吃惊,刚要张嘴说话。梅姨又抱着脑袋,皱着眉头,哼哼起来:“哎呀!我的脑袋,你撞坏了我的脑袋,你赔我的脑袋。”梅姨丝毫不提自己差点掉到湖里,要不是年轻人一把将她抱住,她就掉到水里喂王八了。

    年轻人看着梅姨的样子很是好笑,这简直就是碰上一个混世魔王,自己帮了她,反而被她倒打一耙。年轻人很想笑,他又忍住了,他知道梅姨是自己摔倒将脑袋磕到地上,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梅姨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梅姨看见年轻人一直都没说话,她觉得只是自己在说话,一点都不好玩。梅姨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两眼,只见面前的年轻人身材挺拔,棱角分明的脸庞,笔直的鼻梁,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着英气,梅姨心里说,虽然是土匪,倒是一表人才。

    梅姨又大声地说:“哎!你怎么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你把话都抢着说了,没有我插话的机会。”年轻人终于说话了。

    “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说话的机会,你向我道歉吧。”梅姨傲慢地昂着脑袋,等着年轻人给自己赔礼道歉。

    年轻人可是没想到碰到嘴巴这么厉害的一个小丫头,毫无道理可讲,自己帮了她,反而被她骂做是土匪和狐狸。忽然,年轻人心里一动,几年前他也帮过一个女孩子,当时那个女孩子也是这样骂过他,骂别人是强盗、土匪倒是屡见不鲜,可是骂人是狐狸、鳄鱼和狼,实属很新鲜,眼前这个女孩和那个女孩子简直就是同出一辙。

    年轻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他和气地说:“哎!小姐,好像是你要掉到湖里,是我一把抱住你,把你从湖水里拖出来的。”

    “是这样吗?”梅姨挠挠头发,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鞋和两条裤腿全是湿的,她犹豫了一下,说,“就算是你把我拉上岸来吧,那你为什么要抱我呢?拉就拉呗,干什么抱我呀?很明显,你居心叵测,居心不良,土匪作风,狐狸的狡猾,狼子野心。”梅姨的声音又大起来。

    “好,好,我不和你说了,我认输,我认输还不行嘛。”年轻人觉得真的是说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他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嘛,你还撞到我的脑袋呢!我这颗脑袋可是超天才的呀,是本世纪最聪明最聪明的一颗脑袋,如果被你撞坏了,你赔都赔不起的呀。”梅姨硬说是年轻人撞到她的脑袋,真是大白天说瞎话。

    年轻人知道自己倒霉遇到了不讲道理的大小姐,年轻人似乎不想再和梅姨无意义地纠缠下去,他转身要走。

    梅姨拉住他说:“你这个同学,撞坏了我的脑袋,向我道歉呀。”

    年轻人看看实在是没有办法,他直好向梅姨弯弯身子,说了一声:“小姐,对不起了。”

    梅姨笑了,很得意,她也知道自己很没道理,就是在胡搅蛮缠,她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说:“好了,既然你知道错了,我就不追究了,原谅你了。”

    梅姨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梅姨心里一动,她一步追赶上去,她喊道:“哎!你站住,哎。”

    年轻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也可能是年轻人唯恐梅姨再来纠缠于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个背影、这个身姿,甚至这种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步伐,梅姨感觉是那样地熟悉,她曾经凝视过一个这样的背影,这分明就是她梦中的那个背影,她心目中的土匪王子。

    梅姨入学第一天的小插曲,颇有意思,她觉得既好玩,又刺激,她以为那个被她捉弄的年轻人一定是高年级的男同学。其实,梅姨对那个男同学印象很不错,她觉得那个男同学很有修养,也很有礼貌,自己那么过分,那么不讲道理,而那个男同学居然没有对她发火,一直彬彬有礼,极有风度。梅姨心里想,如果再碰到那个男同学一定再和他开个玩笑。

    梅姨好像是那个年轻人的克星,或者就是属相不和,星座犯冲,只要那个年轻人碰到梅姨就会倒大霉。第二天,梅姨在图书馆又引出一个麻烦。

    第二天,梅姨自己跑到图书馆里去参观,她在图书馆里悠闲地逛来逛去,梅姨看见在一排书架前面放着一把人字梯,而梅姨却没有看见在人字梯的顶端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书架的最上层聚精会神地翻找书籍。梅姨觉得人字梯很好玩,她丝毫没有犹豫,抬脚爬上人字梯。当梅姨爬到人字梯顶端的时候,忽然,她发现自己的脑袋上面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昨天在湖边遇到的男同学。梅姨大吃一惊,一时惊慌失措,她“啊”地大叫了一声,忘记了自己是在人字梯上,她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她一下子把人字梯拽倒了,只听得“咚”的一声,人字梯倒了下来,两个人一起摔了出去。

    梅姨惊慌失措,她顾不得浑身摔得生疼,她扭头看去,只见那个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个人皱着眉头,用左手扶着右手腕。梅姨这一吓非同小可,她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向大门外跑去。梅姨一口气跑出图书馆,一直跑回宿舍,仿佛后面有狼追着似的,回到宿舍,梅姨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梅姨觉得自己真是倒大霉了,刚刚进入学校就发生了两件意外事故,而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两件事故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真是不可思议。梅姨发誓赌咒,以后一定要躲着那个男同学,退避三舍。梅姨怀疑自己和那个男同学一定是前世有仇,今世无缘。

    然而,令梅姨更加震惊、魂飞魄散的是,梅姨上的第一堂课,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居然就是那个和她前世有仇,今世无缘,发生两次事故的男同学,只不过,他不是男同学,而是男老师。

    梅姨分明看见男老师的右手腕上绑着绷带,这无疑是头一天梅姨在图书馆拽倒人字梯所造成的后果。当时梅姨羞愧尴尬得恨不得当场消失。

    当那个所谓的男同学站在讲台上点名的时候,梅姨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当所谓的男同学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如临大敌,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肖梅同学。”男人浑厚而富有弹性的声音。

    梅姨的心脏剧烈地怦怦直跳,她低着头,迟疑地站起身:“哎……是!到……”她眼睛望着脚底下,不敢抬头。

    “肖梅同学,你的脑袋没有什么异常吧?”男老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这……没……没有。”梅姨抬起头,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瞟了男老师一眼,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

    “噢!那就好。请坐。”男老师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其他同学,尤其是女同学都伸长脖子看看梅姨,又看看站在讲台上的年轻教授,他们觉察出教授和梅姨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典故,存在着某种秘密。

    梅姨用眼角瞟着站在讲台上这个第一天被自己无理取闹,第二天被自己撞翻在地的人,她哪里想得到这个人居然不是学生,而是教授。梅姨心里虽然后悔不迭,悔不该当初对他太过分、太任性、太霸道,但她嘴里还是不认输,她低声嘀咕道:“哼!神气什么,不就是个老师嘛,我可不怕老师,我见的大教授多了。”

    梅姨嘴里说着不怕,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鼓,梅姨真懊悔自己那天干什么跑到湖边,还差点滚进湖里,而第二天又干什么爬上人字梯,这次自己可是撞到枪口上了。

    这个时候,梅姨已经探听出来,这个年轻的老师是一位教授,并且还是管理他们班级的教授。她还知道了他叫楚秋凡,曾经留学日本,也曾留学美国,是学校出高薪聘请到的教授,是学校里最年轻、最有才华的教授。可想而知,梅姨当时的尴尬和窘态。

    楚秋凡性格爽直开朗,谈吐幽默,气度潇洒,有着北方男人特有的豪爽豁达,楚秋凡又多年在国外留学,可以说是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是学校里最年轻,也是最潇洒的青年教授,因此,成为学校里所有女同学、女教师崇拜的偶像和追逐的对象。

    梅姨和楚秋凡就这样戏剧性地认识了,从此,楚秋凡的课程便成为梅姨的刑场。梅姨坐在课堂里就如同面前摆放着三十六套刑法,如坐针毡,浑身战栗,一贯伶牙俐齿,天不怕,地不怕的梅姨在楚秋凡的面前也变得语无伦次,张口结舌;而楚秋凡好像是看透了梅姨的弱点,又好像是有意在和她开玩笑,每当楚秋凡授课的时候,他便会将梅姨叫起来回答问题,而每当这个时候,梅姨就会满脸涨得通红,大脑里变成一片空白,极具有语言天赋的她,就会把问题回答得结结巴巴,乱七八糟,好像她真的被楚秋凡把脑袋给撞坏了。

    每当这个时候,楚秋凡就会皱起眉头,两只明亮的眼睛盯着她,说:“哎呀呀!肖梅同学,你的脑袋不会是真的给撞坏了吧?”

    梅姨听到楚秋凡带着讽刺的话,她真想回敬他一句,但是,她知道这是课堂,楚秋凡是教授,她只能忍耐,她恨得直咬牙,但又不敢表露出来,这个时候,梅姨就感觉到她成了楚秋凡手下的败将。梅姨心里很不服气,她什么时候输给别人过,她上四年级的时候,就是姐姐的保镖,她一个人能打败几个男生,而面前的楚秋凡搞得她有些乱了阵脚。

    梅姨开始逃楚秋凡的课程,开了小差,每当楚秋凡的课程,她不是说头疼,就是肚子疼,或者是发烧、胃疼,反正她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听楚秋凡的课,几次之后,梅姨被其他女同学告了状,楚秋凡得知梅姨是在装病逃课。于是,楚秋凡亲自来到女生宿舍将正在自由自在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听着收音机的梅姨抓到课堂里,刚开始梅姨还在抵赖,但后来被楚秋凡当场戳穿,她只好承认自己是有意旷课,楚秋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严厉地批评了她无故旷课的错误。

    梅姨又一次在楚秋凡的面前丢了面子,梅姨气得两眼直喘气,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也算是聪明绝顶,且又颇见过一些世面,怎么就一下子败给了楚秋凡,被楚秋凡一把抓到了把柄。梅姨是又气自己,又气楚秋凡,刚刚进入大学的那股兴奋和激动劲全没影了,成了撒气的皮球。

    楚秋凡很受同学们的喜欢,尤其是女同学更对楚秋凡充满了爱慕,有的女同学为了能够接近楚秋凡,能够和他面对面地说上一句话,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唯独梅姨躲得远远的,好像楚秋凡是个传染病患者。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楚秋凡都会带领同学在校园里劳动,栽花、种树、维护草坪,或者到图书馆去帮助整理书籍。每到这个时候,梅姨就会制造出一些意外,梅姨不是突然扭到了脚脖子,就是不慎划破了手指,或者就是中午吃坏了肚子,跑到医务室躺在那里不起来。其实,梅姨不是不愿意劳动,她是不想和楚秋凡一起劳动。虽然,梅姨不愿意让楚秋凡抓到她的把柄,可她还在一个劲儿地给楚秋凡制造麻烦。有一次,她挖出两条蚯蚓,偷偷放进楚秋凡的水杯里,然后盖好水杯的盖子,梅姨想象着当楚秋凡端起水杯喝水的时候,蚯蚓就会伸出脑袋,爬到他的嘴唇上,想到这些,梅姨高兴得笑弯了腰。

    可是,梅姨的好梦破灭了。楚秋凡好像有未卜先知的功能,劳动休息时,楚秋凡端起水杯在其他女同学嫉妒的目光下,走到梅姨面前,他把水杯递到梅姨手里,说:“肖梅同学,辛苦了,喝点水吧。”

    梅姨愣住了,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斧子砍了自己的脚,自家挖的陷阱自己掉进去,梅姨端着水杯,满脸通红,半天没有动弹。

    楚秋凡低声笑着说:“喝吧,是西湖龙井。”

    梅姨硬着头皮,打开杯子,她皱紧眉头,闭上眼睛,她仿佛感觉到有一条蚯蚓已经爬上她的嘴唇。倏地,她闻到一股浓郁的清香,她刷地睁大眼睛,仿佛变戏法一样,水杯里的蚯蚓变成了一杯淡绿色飘着清香的龙井茶。梅姨抬头看着楚秋凡,楚秋凡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冲着她笑,梅姨的脸红了,她又一次被楚秋凡抓了一个正着,这等于是不打自招,这个回合的较量她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