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景坠无踪

慕容小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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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记得是谁说过,越是狗血俗套的桥段,越是具有旺盛而绵长的生命力,所以,跳崖死不了人,一般定律是感情从此突飞猛进;脱光了互相取暖更加白烂,而下场往往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裸裎相对……按照俗套定律,接下来就应该是情不自禁、翻云覆雨。

    可惜,云没翻成,雨没覆成,那什么的也没乱成。

    他自禁,我自禁的结果就是,浑身都僵了。

    两人手脚都交叠在一起,哪里敢乱动?

    所以当天亮的光芒沿着石壁缝隙投进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第一个感觉就是,全身上下关节都彻底僵住,硬邦邦的就像一块木板。

    天色似乎已经大亮,原本黑漆漆的山洞显得明亮了一些,我轻轻抬头看去。

    风云卿似乎还睡得很熟,双目紧闭,脸色有点苍白,嘴角残留着一点未擦干净的血迹。

    昨夜他和赵三留正面对上,那一掌所含的劲力如何,我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猜得出来,八成是个两败俱伤之局,不然风云卿不会说"师兄也未必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我趴在他胸口屏息听了听,心跳一声接一声,强劲有力,似乎真的没什么事的样子,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出这个馊主意的人是我,想当然的纸上谈兵,可若因此害死了风大人,我想我后半辈子怎么能够安心……悄悄地伸出手指,想替他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迹,指尖刚刚触到,却被风云卿忽然伸手握住。

    "你醒了的?"我猝不及防,吃了一惊。

    风云卿笑笑:"习武之人,向来浅睡。"……是哦,我怎么忘记了?以前看武侠小说上都写,会武功的人,就算睡着了,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即惊醒,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不料被他抓个正着,我脸顿时通红,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话好说,颤抖着脸皮干笑一声:"天……天亮了……"风云卿只有回答:"是天亮了。"

    正常点的男人清晨起来会是什么状态,我不是不知道,哪里还敢继续那样亲密的姿势?一个不小心擦枪走火就糟糕了,于是一手拉过自己的衣物紧紧掩在胸前起身。

    已经被光溜溜地搂了一晚上,难道还要再被白白看光一次不成?

    风云卿甚是识趣,知我尴尬,连忙转过脸去,开口问道:"侯爷昨晚睡得可好?"咦?这话好耳熟,似乎听见过……我束好束胸穿上小衣,回头讶异地问:"风大人何出此言?"他也套上了里衣,依旧背对着我,回答:"云卿发现,昨日侯爷昏迷之时,似乎会做噩梦,甚是惊恐,故冒昧握住侯爷双手,希望能让侯爷稍微安心一点。"噩梦?

    是啊……本来在京城的时候,是北堂旌和我每夜相拥而眠,渐渐地,倒没再做那些噩梦了,不料被赵三留囚禁在崖上之后,生死未卜,焦虑担忧,受心境影响,竟又开始做起了噩梦。

    说起来……似乎昨晚……

    也没怎么做梦,倒是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

    想到昨晚的肌肤相亲,我又是一阵脸烫,几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物,才转头看向他。

    "如今我们是待在这里等康王爷带人来,还是自己找路下山去?"那块嵌了奇鲮木的白玉佩果然是滚落在地上,我束好腰带,伸手去捡。

    这东西可不能掉,康老四能不能找到我们就靠这玩意儿呢。

    没想到风云卿也正好伸手,两下里碰到,都是一愣。

    我面孔火辣辣地直烧上来。

    自昨夜之后,感觉和他怎么相处都尴尬。不敢看他眼睛也不敢面对,连目光都不知该放哪里才好……正出神间,忽然风云卿轻轻"咦"了一声,竟将我左腿抬起。衣物宽松,随之滑下,露出白生生的一截小腿来。

    要是再抬高一点,不就把里面什么都看光光了?

    我大惊:"风大人……不……风云卿……风……"慌乱之下,连怎么叫都忘记了。

    风云卿并未做什么不轨的动作,只将我左足揽在怀里。

    我还没来得及穿上鞋袜,低眼看去,也是呆住。

    雪白的肌肤上,一圈乌青的指痕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风云卿用指尖轻轻按了按那圈淤青,一双眉毛都皱成了结,问道:"可觉得疼不?"我摇头:"不怎么疼。"

    若不是他手指按住,根本就没有丝毫痛感,也难怪我竟然一直不曾察觉。

    大概是跳崖逃走的时候,被赵三留那一抓留下的痕迹吧……"似乎师兄并未用上内力,不然小侯爷这条腿,就算不废也定是走动不能了。"风云卿凝神细细地看了半晌,才吁一口气,宽心道。

    仅仅是这样一抓,就一圈淤青,要真是像风云卿说的那样用上了内力……那我以后岂不是要改名叫"瘸腿小侯爷"?

    一想之下不觉后怕,瞪着自己左足发了会儿愣,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好死不死正好和风云卿撞了个正着。

    眼对眼,鼻对鼻,脸对脸,嘴对嘴。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情节俗套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风云卿垂下头,带着强烈的男子气息直接吻住我的唇,舌尖在唇面上扫过,旋即撬开牙关钻入,含住我一声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惊呼。

    从浅啄到深吮,从浅抿到深缠,意会便可,言传不能。

    不知何时,我已伸手搂在他颈间,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臂弯中。

    良久,风云卿才放过我双唇,转而沿着脖子往下,一手沿着衣襟探入,手指刚碰到我肌肤,那略带冰凉的触感让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连忙将他推开。

    风云卿也是一惊。

    大概他也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如今脸色有趣得很,小白脸变成了小红脸,表情写满不好意思四个字,连正眼都不敢再看过来。

    其实我也不太敢正眼看向他,只能一手拢拢衣襟,一手掠过鬓边的碎发,借以掩饰不自在。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两下沉默,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正在盘算着怎样打破这僵局,倒是风云卿先开了口。

    "侯爷腿上有伤,崖下若还有师兄的人,遇上也甚是不便,不如就暂时藏身在此,再作打算可好?""……呃……好……"我顺口回答,低头看见左足脚踝上那几个清晰可见的淤青抓痕,也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似乎赵三留在抓住我的时候并未用上内力,也并不觉得疼痛,但练武之人手劲较大,也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想必风云卿是在担心这个吧……而且,风云卿自己也有伤在身,若真的再遇到赵三留……确实麻烦,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留在这里,看看情况再说……不过……

    奇鲮木味道一散,不出两天,康老四就能带人寻来。赵三留见找不到我和风云卿,聪明一点,也不会再留在那崖上傻傻等人来抓,八成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换言之,乖乖地待在这里等人找来,似乎才是最好的法子。

    我抬头,见风云卿盘腿坐在不远处,唤了声:"风大人……"风云卿闻言一笑:"侯爷叫云卿便好。""呃……"我抓抓头,"云……云卿……"乍一下换了称呼,还有点叫不习惯……石洞外天色已经彻底亮堂,林间还算安静,时而听见鸟儿扑翅飞动的声音,倒没什么人声,似乎并无异样。

    "师兄对朝廷怀有成见,不然,以他的本事,投身军伍,也定早就出人头地。"忽然间,风云卿淡淡道。

    似是解释,又似惋惜。

    想想也对,赵三留武功高强,假如真的从了军,说不定就是第二个北堂旌--

    等一下,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个色狼?

    而且……最荒唐的是,为什么在想到那个家伙的同时,我竟然会有种错觉,荒谬绝伦的错觉……就像……

    就像自己正在背着他偷情?!

    一直待在这个石洞里,对时间的感觉似乎都迟钝了。所以当康老四带人找到的时候,我以为过去了五六个时辰,结果不过两个多时辰而已。

    说起来,康老四也算得上兵贵神速。

    一如我所料,崖上赵三留和他手下的人早已人去屋空,连根头发都没留下,空荡荡的屋子,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当然也没丝毫的线索可供追查。

    接下来的戏码自然就是我和风云卿平安脱险,康老四对风云卿赞不绝口,紫菀对风云卿感激涕零。

    说来说去都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内容和过场,所以我懒得再跟着瞎搅和,哈欠一打,就在紫菀的陪同下回了沈园。

    折腾了一天一夜,我浑身上下脏得也够可以了。紫菀贴心,早就命人备下了洗澡水,我往澡桶里一躺,被热气蒸得晕晕欲睡。

    洗去一夜的疲劳,我趴在床上,紫菀充分发挥了她精到的按摩本事,替我一寸一寸消除肌肉的酸痛。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更何况是紫菀这个八卦达人。她沉默了差不多三分钟,我估摸着也该到极限了,果然--

    "紫菀护卫不力,让侯爷受惊--"

    "停!"我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茬,"废话少说,想听什么直接问。""昨夜您真的是和风大人在一起过了一夜?"紫菀问得又快又迅速,明显是早就想好很久。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有悬崖后有追兵,只好躲在山洞里,权宜之计而已。""可是……"紫菀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您的身份……""他没发现。"我撒了谎。

    在来时的路上,风云卿可以说就已经发觉了我女孩子的真实身份,可一直不曾言语声张,顾忌的,是什么呢?他不是北堂旌,让我没有那种不安和难以预测的感觉,但是……终归不舒服……自己的秘密被别人掌握在手中,怎么想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可是……他却吻了我……

    想到清晨的疯狂,我不由得耳根子有点发烫,一旁,紫菀又异常感兴趣地凑了过来。

    "主子,您脸有点红呢。"

    "……"

    我白了她一眼,瞪大了自己的眼珠子严肃地开口:"和风大人藏了一晚上的事情,不许告诉太后,听见没有?""可是……"紫菀闻听,有点犹豫。

    我脸色一沉:"你敢说出去我就把你送给康王爷!"下江南的路上紫菀被康老四骚扰得明显心有余悸,被我这样一威胁连脸色都变了,连忙使劲点头表明忠心和立场:"我绝对不会告诉太后的!""乖--"我满意地咧嘴一笑,回头继续享受紫菀的按摩。

    紫菀是个嘴巴闲不住的家伙,安静了不到10秒钟又开始唧唧呱呱:"不过主子总算是有惊无险呢,那日刺客抓走了侯爷,紫菀真是担心死了,可怎么也查不到主子的下落。""连康老四……呃,康王爷也查不到?"我问。

    难道他们还不知道是镇南王府景无染在背后指使的?还是说,景无染伪装隐藏得太好,连康老四都给瞒了过去?

    康老四虽然看起来神神鬼鬼傻傻缺缺的,毕竟不是蠢蛋,镇南王府一事,他到底知道多少?又隐瞒了多少?或者换句话说,他已经计划好了多少?

    我正在心里暗自琢磨,耳旁,紫菀还在喋喋不休。

    "……后来有人送来了侯爷随身的断水剑,并指名要风大人一人前去,如若不然,就要对侯爷不利。"……什么如若不然就对我不利?那赵三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还想顺带抓个风云卿做陪葬。

    不过说起来……

    "紫菀,你知道风大人会武功一事吗?"

    "知道啊,风大人文武双全,是满朝上下皆知的事情。"紫菀回答,"只是当时他说,怕刺客对侯爷下毒手,坚持一人前去,谢绝了康王爷要派人暗中跟随保护的好意,而且……连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沈园王爷都不知道呢。"风云卿当然不想康老四派人跟着。赵三留虽然对他有误会,但风云卿念着师兄弟感情,不想陷赵三留于不利的境地,自然不愿多出人搅和进来,只怕就算康老四暗地里派人监视他的行踪,凭风云卿的本事,要甩掉盯梢的尾巴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

    我迷迷糊糊地想。

    紫菀按摩的力道恰到好处,温热的手掌过处,原本酸疼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我舒服地长长吐了口气,打算闭上眼睛小寐一会儿,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赵一的声音。

    "小侯爷,镇南王府传来消息,世子失踪了。"

    景无染失踪了?

    我连忙扬声问道:"何时的事情?""就在今晨,康王爷率人出城接应侯爷之时。"赵一规规矩矩地在门口汇报。

    我和紫菀对看一眼,翻身起床,紫菀早取来了衣物,和往常一样替我更衣梳洗挽好头发,刚跨出房门,迎面看见康老四顶着一张白惨惨的脸冲了过来。

    紫菀条件反射地就往我背后躲。

    "四哥,何事这样惊慌?"我装作没看见,问道。

    康老四咧嘴一笑,笑得我浑身寒毛倒竖。

    "无月郡主要见你。"

    这次换我想往紫菀的背后躲。

    景无月确实来了,却不是探亲访友,而是负荆请罪。

    她洗尽了铅华,脂粉不施,一身布衣装束,见我出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在面前。

    "无月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侯爷原谅,但仍斗胆前来,恳请侯爷能饶过爷爷,大恩大德,无月没齿难忘。"她忽然来这一招,倒让我愣住,脑子一时没把事情想明白。

    自我回来这几个时辰,康老四只字不提镇南王府和那些"刺客",而镇南王府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还真是有点让人摸不透了,可现在景无月忽然上门负荆请罪,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天下人,此事乃是镇南王府所为吗?

    景无月不是傻瓜,她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置于险地?

    我琢磨了片刻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转头看了看康老四,见他一脸声色不动,眼神却不似平时那样迷糊,而变得凌厉精明,顿时明白过来。

    康老四果然什么都知道了,只等镇南王府沉不住气,他便有了动手的借口,可景无月这招负荆请罪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景无月自己先放低姿态,以"认罪"的形式把镇南王府上上下下的性命交付我……或者说是康老四手里,看似兵行险着,恐怕也是算准了她镇南王府乃是江南一主,景老爷子更是开国功臣,考虑到无数因素,就算是华凌云这个皇帝,也不敢轻易对镇南王府下手,更何况康老四?

    不过……这女人,口口声声说的是"侯爷恕罪"而不是"王爷恕罪",摆明就是要把我也拖下水。

    被绑架的人不是康老四而是我华夜侯,这事已经脱不了干系,如今她又咬准了我,难道是想我看在昔日幼时的情分上网开一面?还是只是单纯地……借我这颗石头过河而已?

    看来这景无月,年纪虽轻,却也不是全然地养在深闺人未识,不懂人心险恶的那种绣花枕头。

    镇南王府这口井,明显比看起来深得多呀!

    我暗自叹口气,觉得有点头疼,见景无月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上前一步去扶她。

    "郡主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

    一旁,康老四顺竿子上:"无月郡主忽然行此大礼,岂不是折了老九的福?快请起快请起。"景无月却身子微微一晃,避开了我的搀扶,依旧跪得笔直:"家兄一时鬼迷了心窍,对侯爷不利,如今侯爷平安归来,无月也放下心里的大石,但欲害侯爷之罪,自知难饶,无月愿代家兄一死,只求侯爷看在爷爷年老病重的份上,饶过老人家,让他安享晚年,若能应允,无月感激不尽。"说完又叩了一个头。

    我顿感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这番话一说,难道我还真的能对镇南王府下手不成?对那个老年痴呆的老头子下手不成?对负荆请罪的无月郡主下手不成?

    好你个景无月!明明被绑架的人是我,被下了五步追魂差点丢掉性命的人也是我,你几句话一说,倒显得我若对镇南王府计较就不是好人了。

    嘴皮子轻轻松松地一磕,黑白就掉了个个儿,这本事还真厉害!

    我回头看了看康老四,他脸色虽然如常,却闭着嘴不吱声,明显是在等我开口。

    再回头看看风云卿……不在?哦,想起来了,据说还在自己房间里疗伤呢。

    没有个可以商量主意的人,景无月又盯紧了我,我伸手抓抓后脑勺,犹豫着开口:"无月郡主,你……可知无染世子现在的下落?"想不到怎么回答她,干脆就换个话题。

    意料之中的,景无月摇头:"家兄自今晨出府就再未出现,无月也曾派人寻找,可并没有发现踪影。"我想也是,景无染做下这等事情,已经够让镇南王府背上个谋逆的罪名,只是……那惨绿少年难道在做事之前就不曾考虑过万一失败的后果?还是说,他觉得自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成功?

    他哪里来的这样自信?

    我大惑不解,想这些弯弯绕绕的阴谋阳谋想得头又开始疼,干脆懒得再想,低头见景无月还跪着,八成扶是扶不起来了,我开口道:"郡主,不知老王爷现在可知道世子的事情?"听见问起景老爷子,景无月脸上露出些哀伤的表情来:"无月不敢告诉爷爷知道,爷爷年老体衰,恐怕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默然。

    确实,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憾事。当年景无染父母到底是不是华家皇室所害,还有待查证,但可以确定的是,景老爷子在得知自己儿子媳妇死讯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如今,难道要让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再承受一次那样的痛苦不成?

    我承认我心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然借尸还魂,但在21世纪,"华莹莹"却是已经死了,留下了爸爸妈妈,同样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同样是长歌当哭,悲以为念,天下的父母,无论何时、何处,伤心都是一样的。

    也许是想到这些的时候,脸色泄露了一些内心波动的情绪,当下就听见景无月小声地唤道:"侯爷?"我连忙抬起头来。

    "郡主还是请先起吧,世子一事,本侯定会妥善处理。"说完这句话我就落荒而逃,把景无月丢给康老四去解决。

    小半个时辰后,我偷偷摸摸地探出头来。

    "无月郡主已经回去了。"康老四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晃悠脚。

    我拍拍胸脯松口气,溜出来大模大样地在康老四一旁坐下。

    沉默了片刻,我悠闲地开口:"不知四哥是打算以皇上的名义接收江南兵力呢,还是直接除掉镇南王府?"嗯……这茶味道真不错……

    我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刚刚数完,耳边就传来康老四的声音:"假如老九是四哥,你会选择哪样?""可九弟确实不是四哥啊,又怎么知道四哥是怎样打算的呢?"我抓抓头皮,道,"镇南王府久据江南,兵力名义上听从朝廷皇室调遣,但实际上若无皇命,就归镇南王府全权调配,长此以往,假如形成了个割据的局面,尾大不掉,头疼的就会是皇兄了,所以才硬要九弟前来,借拜寿之名,带个景无月回去,也算是笼络镇南王府吧。"康老四一言不发,嘴角微微扬起,勉强算是一张笑脸。

    "……不过如今镇南王府出了这档子变故,我若是四哥,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去接收江南兵权。"听到此,康老四才转过头来看向我,眼神炯炯,看了半晌才吱声:"哦?听九弟这样说,莫非你已经有了安排?""来的路上,九弟擅作主张,已经命孙三李四带着九弟的令牌,去接收江南兵权了。"我面不改色地说完,末了补充一句:"自然是以皇帝的名义。"意料之中的,康老四脸色变了变,可旋即又恢复平时那种浪荡不羁的模样:"九弟倒是深知未雨绸缪之意啊。""四哥过奖了。"讲了一堆话嘴巴干得很,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润润嗓子,"不过九弟冒失地问一句,景无染景无月父母之死,和皇上可有关系?""这事四哥不便多说,九弟若是好奇,等回京之后亲自去问皇兄比较好。"康老四轻轻松松推了个干干净净。

    看来从康老四嘴里也挖不出什么料了,我起身回房。

    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虽然大概能猜到一些,但搅和进去就是脱不开的麻烦,所以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可我不找麻烦,麻烦却偏要找上你。

    溜达着回到房间,紫菀靠过来就问:"小侯爷,景世子下落不明,如今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要怎么办?"我耸耸肩:"钱二查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还没有消息回来。"

    "那就无妨。"我在书案前坐下,同时对紫菀道,"景世子身上牵着镇南王府几百条性命,若是知道无月郡主负荆请罪甘愿代兄受过的消息,想必也沉不住气的吧?""小侯爷的意思是?"紫菀狐疑地看着我。

    我叹口气:"景世子虽然做事糊涂,但也还算单纯,又满脑子礼仪世俗,这样的人,会是那种六亲不认的白眼狼吗?知道自己爷爷和妹妹被连累,一定会出现的。"话说到这份上,紫菀恍然大悟:"紫菀明白了,这就去办。""去吧去吧。"我挥挥手。

    听见紫菀脚步声远去,我趴在书案上唉声叹气。

    华凌云硬逼着我下江南,摆明就是想来个一箭双雕嘛。镇南王府和华夜侯府,他都放心不下,所以……也算是场考试了吧……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眼角瞥见一旁放着的断水剑,不由得伸手拿起。

    景无染对我下手那日,断水剑并未鸣动脱鞘,是因为当时的刺客并非针对我来,而景无染也并未对我有杀气,所以不曾警主吗?

    想不到自动报警器太过灵敏也不是好事嘛。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深秋的时候,傍晚的时候,把人叫出去在个悬崖边一边谈心一边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从小资的角度来说,也许可以称之为"浪漫",可对我来说,那就意味着感冒和着凉,玩不来那些花前月下。我裹着貂裘慢吞吞地来到指定的地点,抬头一看,果然是悬崖高台料峭风寒。

    于是感慨万千。

    这些人就不能有点创意吗?为什么摊牌的地方一定得是悬崖?决裂的所在就非峭壁不可?好冷的--

    沿着蜿蜒的小路来到望月崖,景无染正站在崖边等我。

    和那次雨中见面一样的布衣装束,看上去比往日更显得瘦弱了些。

    我缓步上前:"无染,你比我想象中有担待呢,并没有一走了之。"景无染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不能连累爷爷和无月。""但镇南王府却因你而陷入了险境。"我指出,果然见他脸色变了变。

    "你要命人抓我吗?"他问道。

    我不作回应,避而言其他:"至少你应该明白,我并不会单独来见你。"身后跟着的,除了赵钱孙李,还有康老四和他的人,一声令下,就算是变成鸟儿也飞不走。

    "我知道。"景无染回答。

    也许是想开了,景无染这惨绿少年一脸视死如归准备慷慨就义的革命表情,害得我忽然有种荒谬的错觉,怎么觉得自己就像那老电影里面目狰狞的反派,正要逼着正义的战士为了真理壮烈捐躯?

    "夜儿,其实这次来,我只是想把这个给你。"景无染又悠悠地开了口,同时掏出那根紫竹笛,"记得吗?这还是小时候你送我的,如今物归原主。"我没有马上去接。

    这惨绿少年,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当真想以死来换取镇南王府的平安不成?

    "无染,退一步海阔天空,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这是实话,我没想过要把镇南王府的人怎么样,康老四也未必想把镇南王府的人怎么样,要解决,方法多得很,却就怕景无染钻起了牛角尖,那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果然,明显惨绿少年一旦开始维特的烦恼,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只见他脸色在月光下越发的苍白,身子摇晃了几下,拿着紫竹笛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拿去吧,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景无染坚持不懈地把笛子递过来。

    我叹口气,迈步上前。

    反正后面就是赵钱孙李和康老四,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手刚碰到紫竹笛子,景无染忽然抓住我手腕,用力一拽,我就跌进他怀里。

    我大愕,想要挣扎,景无染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抱住我,嘴唇紧紧贴在耳畔,说话间,暖热的气息拂得耳根痒痒的。

    "夜儿……对不起……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但只想求你,不要恨爷爷和无月……他们是无辜的……"惊慌之下,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景无染双唇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一碰,手里却丝毫不减力气,将我圈锢在他双臂之中。

    身后,康老四见突生变故,已经率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团团围住。

    "景无染,不要一错再错了!你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会毁了自己的!"康老四吼道。

    景无染对康老四的正宗狮子吼充耳不闻,一手死死箍在我腰间,一手忽然捏住了我下巴,硬把脸扳了过去看着他。

    月光下,那笑容说不出的凄凉。

    "我曾经想过只要见你最后一面就好,可等到见了你,才发现,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你……"他幽幽地开口,声音很低,低得我恰好能听见,"此生,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了,那么黄泉路上,至少也能让我拥你入怀……"啊?听这惨绿少年的言下之意,就是死也要抓我这个冤大头垫背?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挣扎挣不开,逃也没法逃,康老四顾忌着我还在景无染怀里而不敢动手,他哪里知道这小子根本就不想活了,一心要拉着本侯爷陪葬!

    景无染脚步往崖边一动,我吓得立刻扯开喉咙狂嚎:"不要呀!无染!你不要做糊涂事呀--"康老四也跟着嚎:"景世子!回头是岸!"然后忽然冒出来景无月的声音一起嚎:"哥哥,不要这样子!不要一错再错了!"咦?这小丫头什么时候钻出来的?

    听见妹妹那带着哭腔的喊声,景无染明显愣了愣,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看向景无月的方向。

    景无月也来了,这下人可都到齐了。

    "无月……"景无染喃喃地道。

    我顺势开导:"无染,你忍心让无月伤心吗?难道你真的那么狠心,让无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死在眼前?""我……"景无染有点犹豫了,我心中窃喜,正想再加一把劲劝得这惨绿少年回头是岸,那岂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这命还是自己的!

    可如意算盘打得好,没有人心变化快。

    景无染也就犹豫了那么一小下,便抬起头来对着景无月凄凉一笑:"无月,爷爷就拜托你了,无染不孝,要先走一步……"说完,就抓住我继续往崖边退。

    他每退一步,我的小心肝就颤三下。

    别人穿越都是被人宠着疼着,谁像我这样,三天两头的就有人来杀来砍,没事儿还被抓着跳个崖什么的,简直有苦也没处诉!

    电光火石之间,景无染已经拉着我往崖下跳。

    我顿时叫得凄惨无比。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子犹在半空,景无染忽然痛呼一声,原本紧紧抓住我的手松开了,刹那间,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我的腰,然后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待得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我在风云卿怀里。

    "风……云卿?"

    我惊愕万分。

    风云卿松口气般笑了笑:"幸好来得及。"他一手紧紧扣在岩石缝隙之间,以免掉坠崖下,一手环抱住我,身子紧贴:"若不是康王爷见机击伤了景世子手臂,想要救下小侯爷,也着实有点困难呢。"这个康老四,什么时候动手不好,偏要在那惨绿少年抓着我跳崖的时候动。就算是他松开了我,我也不是小鸟儿翅膀扑腾扑腾就能飞,不照旧往下掉?摆明了是要害死我。

    我在肚子里把康老四骂了个狗血淋头,想到惨绿少年,连忙问:"景世子呢?救起来没有?"风云卿脸色黯淡了一下,悠悠叹口气:"小侯爷,你应该明白,对景世子而言,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确实如此,我无话可说。

    抬头见风云卿额头上似乎冒出了冷汗,我忽然想起来,他的伤并未痊愈,而且上次手掌就已经受伤了,如今要凭着一手之力支撑住两个人的重量,恐怕手掌上的伤口……这个时候已经又裂开了……头顶上传来康老四中气十足的叫声:"老九,还活着吗?"我没好气地吼回去:"还没死,能吃会跳,活得好得很!"旋即垂下两根粗麻绳来,我伸手挽住抓紧,侧头看向风云卿。

    月色中,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显得明亮无比,正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第一次,我直视他双眼没有避开,轻轻笑了:"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风云卿也只是一笑,并未回答,却忽然将我搂到怀里,低头吻住我。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轻吻,随后在我耳边低语:"上去吧,以免大家担心。""嗯……"没料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吻我,我耳根子烫得不得了,千幸万幸这是黑夜,又是崖下,上面的人看不清下面的人在做什么,不然保证第二天"华夜侯和风大人不伦关系"的八卦就要满天飞了。

    被拉上了崖,我这才喘口气。

    耳边传来景无月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哭声,我听得也有点不忍。

    "郡主……"我低声唤道。

    景无月跪在崖边,哭得哽咽难平,倒也听见了我叫她,却并未回过头来,哭着开口:"侯爷不必安慰无月,无月心里很明白,哥哥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我心里暗自叹口气,回头看了看风云卿,他不露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我会意,又看向康老四。

    "四哥,这事就此了结,可好?"

    想必是景无染跳崖也着实有点刺激了康老四,他也惋惜般长叹一声:"景世子这又是何苦呢?人死不能复生,何必走这样决裂的不归路?"……其实跳崖未必就能死人……我和风云卿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嘴巴张了张很想这样说,但瞅了瞅悲苦万分的景无月和表情复杂的康老四,决定还是不开口为妙。

    脚尖似乎碰到什么东西,我捡起一看,原来是那根紫竹笛,如今,主人已去,笛声永断。

    景无染畏罪跳崖自尽,镇南王府也交出了兵权,如今,只剩冠冕堂皇的王爷称号和荣华富贵,再无半分实权。

    这次下江南祝寿,最后结果会演变如此,又有几分是尽在算计掌握之中的呢?

    我命钱二去查景家两兄妹父母死亡的真相,却一无所获,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孙三李四拿着我华夜侯的令牌接收了江南兵权,也已经回来复命。

    似乎,都已经解决了……除了那个依旧搜捕不到下落的赵三留。

    风云卿伤势好转甚快,三日后,我们就可以启程返京。

    临行前,我想到了景老爷子,还有景无月。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镇南王府,我还是要去走一趟。

    冷香苑里,花林连绵落英缤纷,万紫千红中,景老爷子低头坐在石阶上,一声也不出,只定定地看着眼前几盆雨过天青色的均窑花盆。

    那是景无染种的芳琼花,也许是过了花期,原本盛放的花朵残落,一种说不出的凋零感觉。

    我慢慢走到景老爷子面前,轻声唤道:"老王爷……"靠近细看,才发现老爷子的头发又花白了几分,老态龙钟之相再也掩饰不住,哪里像曾经叱咤疆场的勇士,也只是个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

    听见我叫他,景老爷子缓慢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你是谁?""我是夜儿。"

    老爷子歪头看了我半晌,皱起眉头,满脸困惑的神色。

    "夜儿?夜儿……"

    他低声念了几遍,把身子往边上一挪,让出个位子来,伸手拍了拍:"来,坐!"我依言坐下,陪他一起继续安静地瞪着花盆发呆。

    不知瞪了多久,我只觉得眼睛发酸,腿都坐麻了,一旁的景老爷子忽然开口。

    "无染……其实一直很聪明的……""嗯嗯,很聪明……哈?"我伸指捏着自己麻木的小腿,一面顺着老爷子的话接口,可是旋即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对着我说话,眼睛看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仿佛要看到不知名的遥远的地方去。

    也许,景无染一事,他已经知道了……我猜测。

    "夜儿也是很聪明的,从小就很聪明,总能猜到我的心思呢……"老爷子自顾自地说话,我在旁边沉默地听着。

    "记得无染和夜儿一起随着太傅念书,太傅夸夜儿机灵,一点就透,可无染不爱说话,我就骂他,说他笨,怎么配做我的孙子?要是夜儿是我孙子就好了……"……天下的父母长辈,无论古今,都会下意识地把别人的孩子和自己的比……所以说,景无染那样忧郁的性子,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吧……"……而且无染每次想起爹娘,都会躲起来一个人悄悄地哭,可我还是骂他,骂他懦弱,男人怎么能动不动就流泪?无染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也越来越不肯亲近我了……"……至此,我可以确定,老头子的教育方针明显出了问题。

    我双手托腮听他继续说那过去的事情。

    "无月也从小就很喜欢夜儿呢……我想,要是夜儿能成为我的孙女婿那该多好,可无染很反对,我又骂了他……那是他第一次和我顶嘴……第一次呢……那么激烈地反对……"老人家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来,就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坐在身边的正牌夜儿我,只有记忆中那个8岁的小夜儿。

    "无染常说,他很羡慕小夜儿,他要是夜儿就好了……"……老是被人骂不如别人,任谁都会这样说的……只是,景无染对夜儿,会不会只是长期的自卑和下意识的带入感,慢慢地变成了那种复杂的感情呢?

    问世间情为何物,这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也无法解释的问题,我更无从说得清。转头看见景老爷子呆呆地看着天空,已经完全沉浸在他记忆的世界里,一声不吭,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踮着脚尖悄悄离开。

    转过长廊,景无月正站在拐角处等着我。

    小姑娘这段时间明显很难熬,娇俏的脸蛋眼瞅着瘦了一圈。也怨不得她难过,自己的亲哥哥却是想要杀掉自己喜欢之人的幕后黑手,又在眼皮子前跳了崖生死未卜,如今爷爷依旧痴呆不知外界事情,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要撑起整个镇南王府,委实太勉强了点。

    我看着她,一时之间想不到怎么安慰,正在搜肠刮肚之际,景无月却先开了口。

    "侯爷大恩,宽恕镇南王府,无月没齿难忘。"我见她脸色有点凄楚,于心不忍,上前一步:"郡主。"可景无月随之后退一步,摇摇头,继续道:"无月戴罪之身,自知已配不上侯爷……""……"我沉默了下来没吱声。

    本来这个凭空多出来的未婚妻已经让我叫苦不迭,虽然这样子说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但景无月主动提出取消婚约,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

    毕竟,要我先提出解除婚约,一来显得有对镇南王府落井下石之嫌,二来回京之后华凌云那皇帝老兄很有可能会掐死我。如今景无月开口,正中下怀。

    可此时,我却半点高兴的心情都没有,看见景无月愁眉不展,再想到景无染下落不明死不见尸,老爷子彻底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世界中不闻外界一切……如此结果,该说一句"好"吗?

    至少我说不出来。

    取出无染留下的那根紫竹笛子,我想还给景无月,她却又往后退了一步,拒绝了:"我不能收,哥哥是留给你的。""但是……"我犹豫着该怎么措词,景无月开了口:"还是侯爷收着吧,毕竟那原本就是侯爷送与家兄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我见景无月怎么也不肯收下,我往前一步,她反倒后退两步,无奈之下,只好将笛子收起,向景无月抱拳行了个礼,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