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落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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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无论之前走了有多远的路,两手中间沉甸甸地收获着,

    大颗大颗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一罐金色的蜂蜜……只要遇到了喜欢的人,不需要思考地,松开双手,为了朝他用力地挥摆出自己。

    那些收集了那么久的,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碎在蜂蜜里。

    一个由远及近的黑影,不到两秒,在我看清前,从前额传来的声音让我应声仰面倒在了沙场上。那颗肇事的皮球带着得手的喜悦,弹跳了两步后停在几米外观察我中招后的表情。

    我抹了把鼻子,果真流血了,一个反呛后,喉咙里流过咸咸的腥味。身边的同龄人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叫,她们义愤填膺地把犯人揪了过来。即便他百般不情愿,频频转着圈子,想要摆脱女孩们抓在衣角上的一只只手。

    "就是他干的。他存心的!"

    "你要对盛如曦道歉。哎呀!你看她都流血了!"如此盛气凌人的言辞当然无法让他乖乖就范,于是我眼看他脸上恼羞成怒后的阴郁从三分熟变成了七分,很快他一块一块地搬运起心理防线的砖石,仿佛是数落我拖了后腿:"谁存心的?要怪就怪她自己反应慢。""我们明明看到,你就是对准了投的。""鬼扯。我才没那么大本事。"他又扫一眼我已然姹紫嫣红的人中部位,思前想后决定放弃承担责任,"有本事你们就告诉老师去。""算了。"我高高抬起下巴,撑着沙地爬起来,只能用小片余光寻找着方向,"算了,他本来就不是故意的,没所谓了。走吧,该回教室了。"抬着宛如高贵的脑袋,其实更像个被掰折了的笤帚,从十七岁的男生身边走过。讨厌的日光真刺眼。鼻血好像不应该吞回肚子里,没营养的东西。能不能干脆借着这个机会赖掉下一堂课呢……"你说那个时候?嗯,没错,那时我是喜欢过你啊。""是吧?我猜也是。"我敲上一个笑脸符号。

    "有一次我从别人那里要来你家电话,打了以后才发觉,居然是他们那几个混账给了我班主任家的电话号码。""笑死啦。"我又敲上一个笑脸符号。

    "是啊,我回头就把他们臭骂一顿。""那你现在还打球么,我很早以前就听他们说你被选进省队去了?""前年就退役了。"

    "呀,多可惜,你投球很准的。"

    "是啊,我投球从来都很准的。"

    表情符号代替了我,对那个已经用婴儿照片作为自己头像的人父,发出了很完全的愉快的笑。

    我多少也会在某些突发奇想的深夜,抱着陈景润研究杂交水稻的钻研精神(假的),翕动着鼻子,孜孜不倦地追踪前任恋人们的消息。除了个别烟消云散,要么是投身间谍活动,要么是在百度公司工作--不然怎么会半点搜不到他的消息啊?!其余的,大多能够更新他们已婚或者离异的近况。

    于是那一个个被言情小说拍打着窗户的夜晚,我探身出窗去,恍恍惚惚看到过去的影子,他们等在电灯下,影子像烧融的蜡烛在脚下会聚着,只为了供出一双青春少年发光的眼睛。

    好像是,又能重新想起"爱情"这个字眼来了。不论我离它距离多远,我赌气不理它了,或者干脆豪爽地把它忘记,但始终,它有任意门,九霄云外也能瞬间堵到我的胸口。

    严严实实地把我逼到一个绝境,又用它万能的光让我逢生。

    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啊。整个人像一条刚刚从水里打起的毛巾,一路被老妈骂着"地板都被你弄湿了你绞干点不行吗",可依旧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稍微拗一拗就能在地面上湿答答地洒了一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三分钟就要站起来,十平方米的小房间能够被我打转成可以容纳三万人的舞台,一首歌曲循环几万次地回荡。

    说白了,"爱",或者"喜欢"又到底算什么呢。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有些舍不得去回顾当初最甜蜜的日子了。倒不是因为回顾了以后就觉得现在的自己太凄惨什么什么的,当然这样的理由也是有的,但不占分量,最主要是,该怎么讲呢,那会儿真的太甜蜜了,让人觉得是珍宝一般,所以是舍不得的心态,就想把它好好地藏着吧,既然它也不会丢,不管今时今日是怎样,可至少在那段时候,我那么地喜欢他,他也那么地喜欢我--这样说起来,已经是一件格外美好的事了,它曾经让我不能控制地发光。

    一口气坐到了地铁的终点站,跨出车门后面对完全陌生的地方,两条摆放着的休息长凳,我挑了最里侧的位置坐下来。

    手机还攥在左手里。

    现在想想,刚才在地铁上,我八成已经引起了周围乘客足够的注意了。本来么,差不多每隔两分钟就要从挎包里掏出来看一看,右手换到左手,左手换到右手再塞回挎包里去。好像我手里握的不是著名品牌的智能手机,而是神舟七号的发射控制器,需要我如此神经质地对待。没准再多来几次,它就能变成一只鸽子似的,从我的挎包里扑棱棱飞走,帮我最终完成这个简易的魔术。

    可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那条短信的每个字,每个标点,发送时间,收件人姓名,无论我几次重看也没有变化。

    它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肯定在了一个路口上。

    大概三十分钟过去,我预感到什么似的抬头,旋即嘴上"啧"了一声,站起来对马赛说:"好慢啊。"

    "列车一路停停走走的。"

    "是吗?难道又碰上地铁信号故障了?""大概是。"他挑挑眉,"等急了?""……是啊。"我不由得硬起脖子,"半个小时呢,怎么,不行哦?""没不行,我觉得有些高兴而已。""……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不由自主地避开视线,可他预计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形中提高了半个音节,"时间不早了,走咯?""好啊。"

    我们一前一后朝着十米外的自动扶梯前进,只不过到半路马赛突然喊住我:"或者坐电梯也行的。""什么?"我回头看他,"那不是给残疾人士专用的么?况且,就三层而已,有必要--"他却已经站进了轿厢,眼神一笑表示全然不赞同我的想法。

    "年纪轻轻的却那么懒惰。"我皱起眉头跟了进去。

    "年轻的才叫懒惰。等年纪大了,那就不叫懒惰而叫骨质疏松了。"他背靠着角落朝我抱起两手。

    "是啊,好好抓紧现在它们还能握住彼此的时光吧。"我指一指马赛的双臂,"等以后只能隔着一座啤酒肚隔山遥望了。"他莞尔:"真的吗?"

    "很有可能--"话音落到这里,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怎么电梯都不动,诶!你--"我目光绕到马赛背后的电梯内墙上,果然:"你忘了按楼层啊。""喔。"他哼一声。

    "真的……傻死了。"我举起右手要按住那个数字"3",可是马赛阻止了我。他一个仰身,把我的动作卡在了他的脊背上。

    "干什么?"我不得其解,渐渐地,脸上却不住地发热。

    但他根本是清白地看着我,他清白地,把自己的意图既不藏着也不掖着地坦诚给我看。

    我喉咙发紧:"……迟早会有别人要进来的啊。""那就到时候再说了。"他很随性地下结论,却丝毫没有考虑到我已经被这句话吊起了最敏感的神经,让它开始风声鹤唳地为那个迟早要出现的第三人一轮一轮做着倒计时。

    "这种地方应该有摄像头的。"我的思路混乱起来。

    "又不会做你想的事。"他根本是嗤笑的表情。

    "屁咧!我想什么了?"我反弹着抽回手。

    "放心,要是你乱来,我会呼救的。""你这个人哪……"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脑子里还残留着被浇了一盆冷水的炭火所冒出的浓浓白烟。但很快地,我沉吟起来,好像是听见了从某个门锁被开启的"咔嚓"一声,照进我瞳孔的光让我整个人冷静得近乎傲慢起来,"行。"我往前,一直往前逼近着他,近到马赛的衬衫纽扣能够在我的胸口落下清晰的触觉。本来就是,为什么一次次我都要怀着谨慎且不安的心情任凭他这样一个愣头青耍得团团转,而事实上,我根本不必对他有任何顾虑:"想呼救你随时可以呼救的。"马赛在我的声音里慢慢地站高,他身后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隙了,他的表情承认了这一点。

    "哼。"我终于朝着他长长的睫毛发出了解气的笑容,撤回了动作。更何况,与此同时,电梯在不知某个楼层的乘客按动下,开始朝上运行了。

    最后它停在我们目的地的三楼。门外站着一家三口。我扯扯马赛的手腕:"总算。该出去了吧?"他也顺势拉住了我的手。"嗯。"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还是足够传播出去,"刚才来的路上,我一直很想见你。"

    我需要从他的身上得到力量让自己站得稳稳当当的,尽管与此同时来自他的力量又更大幅度地消耗了我。我好像是一碗被牛奶侵入的红茶,还在旋转着彼此的分界,幸好最后它们稳定下来。它们找到了恰当的比例,留下一个带着香气的夜晚。

    "嗯……我也是。"我飞快地抹了一把脸,"……我很开心的。"他毫不犹豫地刮了我的鼻子:"想问就直接问,还拐弯抹角绕着弯子来问我。用得着那么费尽心机么?""……什么?绕弯子?"我有些迟疑,等反应过来,"可我不是……""嗯?"

    我的左手插进挎包的夹层里去,无意识地抓着手机。我知道的,无论多少次去检查它,那条短信的每个字,每个标点,发送时间,收件人姓名,无论我几次重看也没有变化。

    它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肯定在了一个路口上。

    几乎与此同时,马赛的裤子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等一下。"他对我说,一边松开了手。"汪经理?"他称呼对方,"诶?……啊,现在么?我现在在外面……"是一个分岔的路口。

    首先是玻璃杯里的水面开始朝外扩散出涟漪,然后是桌面上的一支笔滚到边缘,接着是窗户,然后是马路上,街面在跳跃--我的发抖是由内至外的。

    那时汪岚迟迟不能将手机还给我。她一遍一遍地看,好像在破解密码似的专注。可破解密码也不会有她那样微妙而复杂的表情,至少我从来没有在谍战片里见过哪个特务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一台发报机。但它们几乎尽数收录在我的眼睛里。是一个失手,打翻了所有的糖似的,让整个浓度发生了质的变化,还是一次细小的爆燃,从试管里放出了玫红色的火花。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尽早地,离开她的事故:"……那个,差不多要回去了啊。""嗯?啊,好。"她几乎依依不舍地把手机还给我,"如曦--""什么事?"

    她食指按在鼻子下,吸了一口气:"这事你先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嗯,帮我保密啊。"

    "……我会的……"

    我们俩从餐厅里一前一后走出来。奇怪的是,脚下像绑着的绳子,让我和汪岚不由自主地同时放慢,然后又领悟到什么似的加快。我们大概是中了同一种病毒的电脑,找不出解决之道时,反复重启是唯一的办法了。

    "电话?"我在背后反抓着自己的胳膊。

    "嗯。"马赛结束了通话后重新朝我走来,大概并没有察觉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我已经默默地退后好几步。

    "汪岚打来的?"

    "是啊。"

    "工作?"

    "不是。我也不太明白有什么事,她没有明说。"而他耸肩的样子几乎让我头晕起来。

    "马赛……"我大概不可能把欲言又止表现得更聪明一点了。

    他歪一点脑袋看我。

    小时候从课外书上学来的知识告诉我,如果养殖了盆栽的植物,遇到外出远行的时候,要怎样维持它们的存活呢。书上说,准备一瓶清水,和数根棉线,将棉线一头浸在清水里,另一头就埋在盆栽中。如此一来,棉线会缓慢地将水分提供给植物。这个方法我试验过,一直维持很高的成功率,直到后来有一次跟随夏令营,大约有三十天没能回家,因而那一次我的方法失败了,料是"课外书"这样永不言败的知识载体,也没有能帮助我的文竹挺过一个漫长的考验。它从碧绿色变成鹅黄,稍微碰一碰,就开始掉下已经枯萎的茸毛似的叶子。

    所幸在我一直由于各种原因导致许多动植物早夭的童年时期,这个案例并没能留下过多的阴影。我只大概地明白了,无论怎样的方法,一株草,在失去正常浇灌的三十天后也是会枯萎的。

    我挽住马赛的胳膊。

    用了很大的力气,让他紧紧贴着我一侧的身体。像第二十九天的文竹,用根纠缠住那条白色的棉线。

    "怎么了吗?"

    "没。大概是降温了,今天挺冷的不是么……要不今天就这样吧。我想回家了。""诶?"他蹙着眉心,"不是你打电话跟我说要一起吃饭的么?""没什么胃口了。嗯,也不是,刚想起来,家里还剩着昨天的菜,不吃要坏掉了。""从来没看出你有持家的品德嘛。""不开玩笑,是真的。今天就这样吧,何况,你瞧我还忘记加外套了。""行吧。那送你回去。"他把最后五个字用"男朋友"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一点也没有睡意。

    等今天不知已经是第几次爬起来去翻看手机,它已经呈现被榨干殆尽的印尼童工姿态,宣告电量耗尽而自动关了机。这样也好,我倒在床上,不停地变换姿势,钻研"辗转反侧"究竟有多少种类。

    总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出了问题,让我像所有其他恋爱中人一样,不能一心一意地只要傻笑就好了。用傻笑表现今天的兴奋,满足,冲动和渴望。目标也许在那里,可前面横着无法回避的一个巨大的难关。

    我心里有一对尖利的爪子,可它们无法挖穿这堵墙。它们早就快从我的指尖上血肉模糊地脱落下来了,那到时候我就要投降认输吗。

    如果不是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八成已经从床上爬起来又去开了一瓶酒。

    敲门声在深夜时分恐怖得让我不由得抓住电视遥控器,大概我潜意识里觉得可以靠里面两节五号干电池电死歹徒。

    "谁?谁啊?"

    "如曦吗?不好意思啊……"

    "……诶?"我匆匆丢下遥控器,跑去打开房门。

    章聿的父亲脸色不规则地发红,鬓角即便在这样的夜晚,还是渗着汗水:"对不住了。我没有你的手机,还好从章聿的桌子上找到了你之前给她寄快递时的地址……""叔叔,是出什么事了吗?是章聿出事了吗?""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跟我和她妈说,就出去了,然后直到现在也没回来。音信全无,她妈妈是真的害怕了……"我迅速地按住太阳穴,以防里面沉睡良久的蛇虫又爬出来狠狠地咬住我的大脑。我回忆起来了,上一回见到章聿,她已经开始出现浮肿的脸,她坐在沙发上,我陪在旁边呼哧呼哧地吃一碗面条,最后它在嘴里愈加地咸了起来,而我不断被风干的脸上又沿着几道泪痕扯出干裂的痛。我总归不能完全地明白,为了一个"爱"字,她要把最后的底线都擦得干干净净了,她简直摆出小学里三好生的模样,认真细致,手里的橡皮有着光滑的弧度。她最后吹一口气,就仍是一张白纸了。我好像是在梦中一样,听她从同桌的位置上转过来,明明是一张白净的脸,但告诉我"曦曦,我怀了小狄的孩子"。

    "叔叔您先进来,外面太冷,别站门口了。"我小跑进客厅给章聿的手机拨去电话,只可惜回复我的是机械的女声"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应该不会出事的。她那么大的人了,也许,没准只是在哪里玩疯了,又忘带了手机……"我的胡诌能够勉强瞒得住吗?

    "她可能会去哪儿,你有大概的方向么?"章聿父亲脸色不见丝毫放松的迹象。

    我内心只有四个字"妇产医院",但无法在此刻捅破:"……没有特别的……啊,搞不好,我记得她之前提过有加入了个驴友团,说是有体验活动,去山里住一晚。山里,信号不好,有可能的……""不像啊。哪能一声不吭就走了?""……"连我自己都对这个蹩脚的借口感到羞愧,只能再换个思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这边也会帮叔叔您找的。已经那么晚了,您自己也要注意安全的。要是最后章聿没事人一样地回来了,您倒被天黑拐伤了脚,那多不划算啊。""这孩子,多少岁了,一点分寸也没有!恨得要命!"有分寸的话也就不是章聿了吧。她就是那样的人。她就是那些大摇大摆要冲上高速公路的野猫。而事实上,大概连她自己也是不能控制的吧。大概她自己在心里早就下了比我还要恶,还要狠,还要绝的咒语了吧。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无论手里捧着多么丰饶的东西,哪怕那是积累了许久许久的财富,还是可以一秒之内压根想也不想地扔掉,只想上去牵着他的手跑。

    "她挺一根筋的……"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凉意,沿着鼻腔一直缠绕进我的神志里,在我说话的时候,它们前后圈起我的双手,"一般人看了都会觉得夸张,会被吓到"。一般人,有拘束,有节制,有后路可退的人,有割舍不下的担忧的人全都觉得,夸张了吧。也对,本来章聿也好,我也好,真的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少都该懂一些。但是,谁让她碰到喜欢的人了呢。她觉得没有比喜欢一个人更好的事情了。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无论之前走了有多远的路,两手中间沉甸甸地收获着,大颗大颗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一罐金色的蜂蜜……只要遇到了喜欢的人,不需要思考地,松开双手,为了朝他用力地挥摆出自己。那些收集了那么久的,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碎在蜂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