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张扫描件

朱晓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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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二张扫描件

    推开厚重的防盗门,扑面而来淡淡的尘灰气。保险间内南北方向排列三组铁皮架,每组八只铁柜,均有暗锁,柜内空间颇大,能足足放两只篮球。由于价格低廉,一年只收30元,老人们通常存放随身珠宝、信札、遗嘱和寿衣。考虑到年龄大容易忘事,柜钥匙都用信封封好交由后勤部门保管,王院长就是此项工作的直接负责人。

    景副官去世那天王院长正好不在单位,经办人拿不到钥匙,便依照处理流程办完丧事,事后也忘了再提一下,直到王院长值班无意中翻起登记簿才想起来。

    王院长当着我们的面将装有钥匙的信封撕掉,然后扭动暗锁,拉开抽屉,里面露出一个暗黄色帆布包,薄薄的,捧在手上分量很轻。回到办公室,王院长有条不紊取出布包里的东西,一张16开纸大小的地图,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一张巴掌大的便笺,还有一本淡蓝色证件,打开一看,赫然是国民党军官证。

    “这老家伙居然是国民党军官,”王院长吃惊地说。

    尹师兄用数码相机将所有资料都拍下来,并复印了一套。

    趁他忙碌的间隙,我翻开地图,图是手绘而成,像是某个山区的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很多数字,沿着山脉看了几行,发现数字排列完全杂乱无章,没有规律可言,但海拔、水平均标注准确,一看便知出自专业人士手笔。图的右侧写了十多个英文单词,都是地形方面的专用术语,如just noticeable(恰可察觉差)、map decoration(地图整饰)、index for selection(选取指标)等等,可见摹本原图的绘制非常正规严格。

    王院长见我神情专注,凑过来看了几眼,道:“这不是我们县城北面的长晖山吗?嗯,就是画得有点怪。”

    “怪在哪里?”我问。

    他困惑地搔搔头:“反正,反正和正常的地图不太一样,具体我也说不清,长晖山里居住着越巴族部落,是国家明令保护地区,县政府多次打申请报告要开发旅游项目都被驳回,所以没有类似的山区图进行对比。”

    越巴族主要分布在贵州西北、西南和北部,少数居住在广西隆林和云南文山等地区,湖南这边怎么会冒出分支?

    王院长看出我的疑惑,找出一本介绍当地民俗文化的书说,四五百年前,因族内纠纷,越巴族中的一个部落随同首领出走避祸,翻山越岭来到湖南,在长晖山区定居,起初只有三四十人,现在已发展到600多人,长期居住在山区的也有300人左右,他们以种植玉米为生,主食就是玉米干饭,即把玉米粉放在蒸笼里蒸熟。政府对越巴族采取保护政策,多次颁布命令禁止附近县城居民进山打猎、伐材、建宅,客观上维护了长晖山区的原始生态,很多在别处早已绝迹的物种,常可以在这里找到。

    “越巴族的特色是采取崖穴葬,”尹师兄插嘴道,“通常做法是在悬崖上寻找一处天然石窟,如果没有满意的就人工开凿,然后将死者连同他生前用物葬进去,后来因为条件所限逐渐改成石棺葬或土葬,但必须以石垒为标志,坟前要栽黄杨树等象征好风水的树木。”

    王院长佩服道:“到底是博士,什么都懂,确实如此,如今长晖山越巴族部落里只有首领和长老才有资格崖穴葬,由他们自行选择洞穴秘密下葬,别说外人,就是本族人也绝少知道。”

    说话间我拿过便笺,正面用铅笔凌乱地写着很多地名,有些是湖南境内的地名,有的则到了湖北、江西,大多数都画了圈,反面中间用粗黑钢笔写着三个字:吉耿阳。书写者对这个名字似乎极为愤怒,力透纸背,留下一连串刮痕。

    “这是景老人的手迹,他的字总是向右斜,好认。”王院长道。

    “吉耿阳,是不是景老人的朋友或亲戚?”我随口问。

    “不认识,据我所知景老人在本地无亲无故,否则也不会进敬老院。”

    “进敬老院前他是怎么过的?”

    这个问题对王院长来说年代过于久远,他抚额想了良久,犹豫道:“我调到这里的时候他已是长住户了,具体情况也说不大准,刚开始替粮库打短工,他有力气嘛,时间一长粮库让他看门巡夜,他沉默寡言,又能吃苦,虽然身份来历不明,也平平安安躲过历次运动,80年代大批知青返城,工作紧张,正好他年龄到了,粮库出面申请把他送进敬老院,论起在这儿的资格,他比我老多了。”

    “他愿意来吗?”我问。

    王院长有些诧异:“不来怎么办?粮库是企业,不可能养他一辈子。”

    “他在粮库有走得近的朋友?”

    “前些年每逢春节总有个姓檀的干部,年纪也不小了,拎些水果和蜜饯来看望他,多少能聊几句,后来……这几年就没来过,可能退休了吧,现在的企业人情淡薄啊,哪会记得退休几十年的老人。”

    尹师兄小心翼翼展开那张宣纸,原来是一幅矫若游龙、浑厚遒劲的魏碑书法,上面写着十四个字:宜作朱雀鸿鹄志,醉卧青山伴古灯。

    “原来……”尹师兄若有所悟。

    我接口道:“原来这两句话并非景副官原创,他只是引用。”

    便笺上的字简拙稚嫩,与地图上书写的数字字母风格相似,十多个地名错别字就有六个,顶多相当于初中学生水平,宣纸上字则意境磅礴,一气呵成,没十年八年苦练根本达不到这种境界,两者相比有天壤之别。

    原先我就奇怪,一个副官怎会有吟诗作对的水平,现在看来最合理的解释是,这两句话乃章炯笙所说,并亲手书写成幅借以励志,景副官不过将这层意思如实传达给章炯笙家人。

    走出敬老院大门,冷月高悬,凉风袭面,我不禁生生打了个寒颤。

    “冷吗?”尹师兄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我笑笑:“算了。”

    此时此刻,才陡然醒悟方舟给我的是安全感,是那种让人无所畏惧的踏实和支撑,而走在尹师兄身边,我必须东张西望防范坏人,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遇到章蔼和后我一直有个大胆的设想,”尹师兄道,“地图的出现更形成了佐证,它的摹本应该是航拍图,全部是俯视角度,所以王院长看它不对劲,能动用航空资料,想想看,这是什么级别的行动?”

    “你怀疑章炯笙一系列古怪行动与长晖山有关。”

    “师妹,不妨说得再直接点,”路灯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奉命把一批东西藏到山里,而且做好长期守护的准备,因此才有那两句前后矛盾的表白,景副官未必明白长官的心境,却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做那批东西的守护神。”

    我为他疯狂的念头瞠目结舌:“喂,是不是前段时间研究古墓文化钻得太深,一时难以自拔?你不会告诉我章炯笙把几十吨黄金藏在山里吧。”

    “为什么不可以?”尹师兄挥舞着双手道,“日军进攻河南时,国民党700辆军用卡车满载财物开往西安,车上装的什么?无非是金银珠宝,古玩文物。湖南即将沦陷时,高官达贵一哄而散,有的乘飞机,有的坐轮船,还有的走山路,用马队驮着家产翻山越岭,听说有几百匹马不堪重负而累死。日军进攻广西时分兵挺进贵州独山,进逼四川,重庆为之震动,国民党中央高级官员互相责骂,纷纷出售衣物、变卖家产准备逃跑。乱世之中某位高官调用一个团兵力藏点东西有何不可?倘若再加点军用物资作为掩护,压上诸如‘光复’‘反攻’的大帽子,章炯笙能不言听计从?”

    “我只觉得……”我一时辩不过他,“让我静下心想一想。”

    “再看章蔼和和钱伯斯,仅仅为了寻根和探索中国近现代史文化?没那么单纯吧,就算不知具体细节,多多少少能知道个大概,起码晓得山里埋了什么,怎样才能找到。”

    我反驳道:“若是那样何必把我们带在后面,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里是内地,人们思想观念远没有沿海地区开放,他们现在的身份,很多事不便出面,你不信?等他们掌握到全部资料后绝对会把我们俩甩掉。”

    嗯,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瑟曼,虽然面巾纸真的很香。

    永埠县城规模不大,三横四纵,一共只有七条街,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回到了小旅馆,尹师兄要洗澡解乏,我嫌卫生间不干净,睡觉又早了点,便信步来到旁边的网吧。

    打开信箱,见上次传照片之人终于有了回信,赶紧点出新邮件,附件是一张扫描图,这回扫描的一封书信,只有中间部分清晰可见,前后皆被刻意用阴影隐去,想来发邮件者认为对此事无关紧要。

    “此次入滇黔凶多吉少,然国陷于危难之际,武夫何以报国?唯有战死疆场。上月已将平日积蓄悉数寄回,割舍不下之精藏之物,亦托嫡属妥为保存,他日当设法取出交还于尔,勿念!……”

    扫描件下方有一行小字:申克飞家书,写于1944年。

    两眼盯着屏幕,我陷入沉思。

    这位未曾谋面的网友对我的智慧有足够的估量,知我看得出其精心安排的次序。第一张扫描件告诉我申克飞与章炯笙的特殊关系,还有那只紫砂壶,第二张扫描件透露申克飞平生收藏品的下落,“嫡属妥为保存”,谁是嫡属?唯有章炯笙。

    师兄的感觉很敏锐,一个个证据在证明他判断的正确性,也愈发让我觉得不安,因为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和悬疑性已超出预料,它变得难以控制,难以捉摸。

    如果如尹师兄所说,章炯笙奉命秘密隐埋了一批宝藏,其中包括申克飞的私人收藏,还有三个疑点无法解释。

    第一,申克飞没料到章炯笙陡遇哗变,反而死在他前面,那批私人收藏,想必章炯笙不可能透露给景副官,也就是说“他日当设法取出交还于尔”这句话落了空,可紫砂壶何以出现在香港拍卖行?难道申克飞将它带到独山战场,后来落到日本人之手再辗转流入市场?那未免太神奇了。

    第二,1944年5月独立团正面拦截日军,关键时刻章炯笙却到了重庆,凭申克飞的身份断不敢这样调遣,除非重庆高层,然而获得密令后章炯笙应该守口如瓶,为何又告知申克飞,还帮他夹带私货,不是违反军人职业操守吗?

    第三,由于隐埋工程浩大,章炯笙调动工兵连和警卫连秘密进山行动,也就是说此事起码有几百人知道,尽管后来他们出山时遭遇日军伤亡惨重,为什么偏偏只剩下一个景副官,其余人音讯全无,秘密因此得已保存了几十年?

    越想越乱,索性关掉电脑回旅馆睡觉。

    路上我决定明天把景副官的遗物资料全部交给章蔼和,不再玩费神耗劲的智力游戏,接下来的事让他们伤脑筋去吧,我只需知道结果即可。

    一边想一边上了二楼,脚下木地板吱吱作响,很有些古色古香,经过尹师兄门时敲了两下,没有反应,嘻嘻,男人洗澡还有这么慢的。我掏出钥匙打开门,踏入半步,同时摸索着墙边的开关。

    蓦地,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将我往里面一拉,我张口欲叫,嘴里立即塞了一团又软又黏的东西,紧接着我被按到床边,黑暗中有人熟练地将我五花大绑,勒得我又疼又紧,呼吸都有些困难。

    “啪”,灯开了。

    第一眼就看到尹师兄,仅穿着汗衫短裤,被绑成肉粽子状,嘴上贴了道大大的胶带,横躺在床上无奈又无助。

    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人,冷冰冰看着我们,手中匕首在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寒光。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便是杀害齐老头的凶手!